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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天凤陵


这辆马车从丽正门附近往西行,穿过大时雍坊,绕至宣武门里街,继而沿街径直往北,不多时便临近通往天寿山的宣武城门。

        天光已大亮,城门口进出往来甚多,欢郎驾着马车,混杂在进出内外城的人群间,很快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卫兵原本并不会盘查过往,今日却一反常态搜查行人行李,即便是背着的行囊竹筐也要被翻个底朝天。

        这时他才发现,城墙边张贴榜文的地方,新近多了一张图像,上面绘着年轻男子的样貌,底下还有数行文字。

        欢郎不敢多看,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好不容易就要出城,却被卫兵阻挡去路。

        “车里有人?”卫兵横眉质问。

        “有。”欢郎吓了一跳,下意识攥紧鞭子。卫兵扫视他一眼,以刀柄迅疾一挑车帘,尚未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人,却听一声厉喝:“干什么?!”

        那卫兵一震,定晴看去,车中端坐的年轻男子身着锦袍,器宇不凡,紧蹙双眉。而在其身旁依偎着的少妇花容失色,忙以宽袖遮挡面容,连声叫道:“欢郎,欢郎,你怎能让人随便掀开帘子?”

        欢郎连忙伸出手臂挡在卫兵身前:“不能无礼!这是我们小官人夫妇,你这人怎么这样粗鲁无礼?!”

        “大清早出城做什么?!”卫兵虽未敢再横蛮,却仍盯着欢郎。欢郎撇撇嘴:“去崇福寺上香拜佛,怎么连这也不准啊?”

        “车内可有利器?昨日城中有人持刀伤了锦衣卫,上头要盘查来往行人,若是有的话,趁早拿出来!”卫兵一边说着,一边又透过车帘缝隙往里窥伺。欢郎急道:“出去拜佛怎么会带利器?”

        “叫他们下车,我们要搜查。”那卫兵说着,向对面的同伴扬手示意。

        欢郎还待阻止,两名卫兵却已迫近马车,此时却见车帘猛然一掀,褚云羲愠怒道:“好大的胆子,连我的马车也敢搜?去将你们带头的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

        那两名卫兵面面相觑,此时从城墙上走下一名穿盔戴甲的把总,见这边似乎正在吵闹,便快步上前询问。

        卫兵还未将事情说出,褚云羲已直视于他:“尽职尽责本是好事,但你们分明看到我车内有女眷,却还要强人所难不成?!”

        那把总为这眼神气势所迫,一时弄不清此人来历,偏过头低声问手下:“这是什么人?”

        卫兵尴尬地直摇头,褚云羲却已探身跃下马车,重重甩下帘子,斥道:“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在京城守卫的?我问你,你们宣武门的千总今日可曾来过?!”

        那人更是摸不着头脑:“没……没那么早。阁下到底是?”

        “鸡鸣则至,整装肃容,巡行城墙,亲点卫兵!高祖爷定下的规矩,你们竟敢如此藐视?”褚云羲打量他一眼,冷笑不已,“我看改日见了九门提督,该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小官人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许千总那可是天天早出晚归,今日没到必定也是另有要务……”把总见势不妙,急忙挥手让两名卫兵退避,又向褚云羲拱手赔笑,“您请便,耽搁您时间,实在过意不去。”

        褚云羲闷哼一声,转身登上马车,又骂欢郎:“还不赶紧走?少夫人在这待得久了,必然感觉乱哄哄头晕目眩!”

        呆滞一旁的欢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坐回车头挥鞭即行。

        把总带领手下躬身退让,直到马车驶出了宣武门,才骂卫兵不识好歹。卫兵一摊手:“那不是您早上说,北镇抚司那边来人,吩咐要细细盘查吗?”

        “你没看那马车也价值不菲?!”把总恼火起来,给了他一巴掌,“他娘的锦衣卫就会狐假虎威,光动嘴皮子差使人干事!内城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谁知道我们会得罪哪一尊菩萨?!”

        这一辆马车驶出宣武门,又自外城穿过,迤逦出了右安门。行不多时,褚云羲撩起车帘向欢郎道:“好了,就到此处吧。”

        欢郎回过头:“恩公不是要去天寿山皇陵吗?离这里还远着呢。”

        褚云羲颔首:“我知道,正因路程较远,因此你就将我们送至此地,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那你们认得路?”欢郎仍是不放心的样子,往后方张望着,“万一再遇到官差卫兵盘查……”

        “不碍事,我会应对。”褚云羲端正神色,朝他拱手,“越往皇陵地界越发人迹罕至,到时候你步行回城也太过劳累。”

        欢郎还待再送,棠瑶亦探出身道:“我们大概是不会回城了,欢郎,多谢你一路相送。”

        欢郎嗫嚅半晌,竟红了眼圈:“恩公救我一命,却不能多住几日,我觉着此去还是危险得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急匆匆离开呢?”

        褚云羲静默片刻,向欢郎微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本从皇陵来。”

        “什么?”欢郎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棠瑶忙道:“他是说,我们进城前就经过了皇陵,认得路的。你就先自己回去吧,你娘身体不好,别让她在家久等。”

        欢郎这才失落无奈地下了车,再三叮咛若是路上遇到麻烦再回转。棠瑶一一点头,又自腰间摘下水绿荷纹的香囊,塞到他手中。“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带回去,一定要给你娘保管。”

        “不用了……”欢郎还待谢绝,褚云羲已取过鞭子,说一声“告辞”随即驱车前行。

        铜铃声盈盈晃漾,马车很快往南而去。树影下唯剩欢郎不舍哽咽,过了好久抹去泪水,一摸香囊中似藏有异物,急忙倒出一看,却是一双赤红瑰丽宝石耳坠。

        “哎?!”欢郎又惊又急,朝着疾驰的马车紧追,“你们,你们落下东西了!”

        他奋力追赶呼喊,然而马车丝毫未停,窗子内的棠瑶远远地探出手来,向那渺远的身影挥手作别。

        野风飒飒,黄土微扬,滚滚车轮碾过层层土路,很快消失于小道尽头。

        悠悠前行的马车内,棠瑶打开包裹,拿起仅剩的几件首饰,对着从车帘缝隙斜斜映入的阳光看了又看。

        持着缰绳的褚云羲望着前方,平静问道:“之前不是说我随意赏赐,不顾及将来吗?怎么这次也学了去?”

        棠瑶挑起车帘一角,认真反驳:“你那是赏赐,我这是还恩,怎么能一概而论?”

        他难得没再争辩,只是一笑了之。

        棠瑶对着他的背影,先是愣了愣,继而讶然道:“陛下,您刚才是笑了吗?!”

        褚云羲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随即又端正身姿,漠然道:“怎么了,笑都不可以?”

        “当然不是。”棠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门旁,同样淡淡微笑,“只是好像从来没看您笑过,所以才意外。”

        “……你若是身处我的境地,还能常常笑容满面?”褚云羲很快恢复原样,冷淡道,“朕如今,不觉得有任何事情能令朕由衷喜悦。”

        棠瑶怔了怔,有些了然于心的感觉,只得道:“我明白您的心境。但如果抛开江山社稷之事不谈,仅仅是因为换了身处的时间与地方,您……其实,也可以渐渐适应。”

        “你又怎会知晓我的心境?”褚云羲觉得她只是空谈道理,闷闷反问一句之后,不再说话。

        棠瑶看看褚云羲,自从与他相遇以来,他似乎从来不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下一步打算,更不会袒露心声。而她也觉得现在似乎还不该向他说出自己的来历。

        “您这次回献陵,到底是找什么啊?”棠瑶倚在车门边,看前路渺渺,尘飞烟起,他宽袍大袖,猎猎风生。

        褚云羲回过头看了看:“你遇到我的时候,我腰间不是只剩龙纹刀的刀鞘了吗?”

        棠瑶这才反应过来,当初那个內侍曾说天凤帝灵柩被送归时,他的龙纹刀亦被同时带回。

        “您要找那柄刀?可是您身边已经有了利器,又为何一定要费尽周折再去寻它?”她顿了顿,又谨慎道,“再说就算它被放入了陵寝,也许已经随着棺椁葬进地宫,您又怎么拿得回来?”

        “去找了才知道。”他微微抬起头,望向湛蓝晴空中高悬的金阳,“对于我来说,它不只是一柄趁手的利刃。”

        与此同时,煌煌仪仗煊赫车马自紫禁城承天门而出,沿着直贯城中的主道疾驰往南,玄黑旗帜于风中呼卷,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饰金缀玉的楠木马车锦帘低垂,身披丧服的晋王正襟危坐,也不知是因太过密不透风,还是因想到了某些事,当此深秋寒意浓重之时,他却觉闷热难耐,一皱眉用力扯下外面的粗麻丧服,丢在一旁。

        终究还是心思不宁,他撩起帘子,急促敲击窗棂。

        骑马紧随其旁的杜纲连忙靠近俯身:“殿下有何吩咐?”

        “那人当真是被处死了送进陵寝的?”他蹙着眉,脸色阴郁。

        杜纲一怔,随即诚惶诚恐地低声赔笑:“那是自然,是臣亲自带人从长春宫将棠婕妤抓走,并看着她第一个饮下了鸩酒,晋王殿下。”

        晋王目光深渺,未再追问下去,宝蓝色锦缎帘子蓦然落下,将车内情形完全遮挡。

        马踏青石,轩昂奔腾,径往丽正门方向驱驰而去。

        刚出城时道路还算平坦,离城渐远路途渐显坑洼,棠瑶坐在车内一路颠簸,直震得身子发麻,头昏眼花。忍耐许久不由探出身去问:“陛下,您不累吗?不用停下休息会儿?”

        褚云羲直视前方,不含情感地道:“不累。”

        她悻悻然坐回去,隔窗往后望了片刻,也没发现什么追兵,料想应该是安全无虞了,可又不好意思再叫他停下,只得抱着包裹靠在车壁。

        道旁是大片大片金黄麦田,风吹浪起浪卷,哗啦啦拨乱寂静。时不时有农人穿梭于田间,一如她与褚云羲进城时所见无差。

        棠瑶忍受着颠簸与干渴,望着农田掩映间的草屋陋舍,听着道旁父母与子女的闲聊笑谈声,心间不免浮起怅惘。

        忽而车轮猛地一斜,马车重重颠簸,她低呼出声,一下子撞在了车壁,头侧顿时疼痛难忍。

        车速急速减缓,马儿嘶鸣不已。

        车帘一撩,褚云羲探身回转,蹙眉问:“撞到了?”

        “嗯。”她捂着头部左侧,脸色有些难看。

        “车轮碾到石头了。”他看看她,低声问,“出血没有?”

        棠瑶这才放下手看了下,勉强笑了笑:“还好没有。”

        褚云羲点点头,转过身去,马车重又启程,却是比先前慢了不少。

        棠瑶靠在车壁,闭上眼之后,那被撞伤的地方还是阵阵胀痛,头脑深处仿佛针扎一般。

        滴——

        脑海中急促尖锐的声音让她惊觉坐直,睁眼四顾,周围却毫无异样。

        此后一路崎岖,农田亦逐渐减少直至变为荒野,远山黛影脉脉,古木黄叶簌簌,横斜交错的枝干几乎将小道完全遮蔽,只留一线青天可见。

        褚云羲早在出城时,就向欢郎问清了皇陵位置,所幸这一路分岔路极少,他驾着马车望到绵延青山,回忆起当时坐农车时所见景象,便大致确定了方位。

        褚云羲之前从崇德帝的帝陵出来后,也没想到自己的陵寝竟然就在那附近。

        而据欢郎说,京城南边的天寿山中有两座陵寝,除了崇德帝永陵之外,另一座便是百姓皆知的高祖献陵。

        五十七年前,定国公宿修扶灵南归,然而天凤帝即位才三年,正值风华,根本未曾开始建造皇陵,因此那灵柩只能暂时存放于金陵城外紫金山中。而后当时被封为燕王的侄儿仓促即位,新君年少无所适从,北方鞑靼常来侵扰,社稷风雨飘摇,重臣中陆续有人建议迁都北平,以利于抗击外族稳固江山。

        也因此,原本已预备大兴土木的紫金山帝陵暂时搁置。直至若干年后北平皇宫建成,正式定都于此,君臣商议后,认为天凤帝乃是开国高祖,且文治武功踔厉风发,可护佑褚姓江山永固万代,便将停放于紫金山的灵柩迁去了北京天寿山中,成为帝陵第一塚——献陵。

        而紫金山帝陵日后又渐渐兴建,只是作为留都供奉,并无实际地宫。

        褚云羲在出城路上,得知了这些讯息后,才料想若龙纹刀随灵柩而归,那么应该也被送去了天寿山献陵之中。

        风吹木叶,金影摇落,马车沿着山势渐渐上行。

        褚云羲远远望去,但见漫山遍野苍松重重,古柏森森,西风卷来,松涛阵阵,如江潮起伏,萧萧飒飒。

        转过一道弯路,眼前骤然阔大。

        马车中的棠瑶受尽颠簸,头脑中的刺痛倒是渐渐减轻。

        她撩起窗纱,目睹前方盛景,不由惊叹:“这里就是陛下您的献陵?”

        巍峨青山退伏其后,巨大的白玉华表擎天立地撞入眼帘,五门六柱十一楼,上有双龙虬曲盘旋争珠,下有麒麟玄武各等圣兽或昂首或匍匐,于无声间咆哮震吼,巍巍赫赫,神风凛凛。

        其后沿山势层层递进,大红宫城环绕绵延如环,金澄澄琉璃瓦覆着单檐庑殿,三券拱门幽寂紧闭,好似隔绝了凡尘喧嚣,缔造出帝王神灵安息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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