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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走为上计


玉温母女刚到庄慕,舅妈就以他们自己放钱不安全为由,把榕林那边的亲戚朋友给她们凑的二百块的抚恤金骗走了。

        中途玉香想买点什么找她要过,她每次都有借口搪塞。

        “买什么衣服?我那里有一套的确良面料的,穿起来又凉快又透气。”

        结果给了玉香一件打了补丁的衬衫,面料都洗糟了,还一股子汗臭味。

        “给玉温零花钱干嘛?小孩子家家的,别把她惯坏了。”

        “我给你说玉香,你可不能老想着花钱,这钱还得留着给闺女作嫁妆不是?”

        “”

        玉香本来就不是太在意钱的人,又想着吃住都在哥哥家,这钱她就再没要过,只是私下给玉温提过一次。

        现在彻底和岩应撕破脸,身上没有钱不行,玉温这才想方设法要到了这二百块钱。

        钱要到以后,玉温催促玉香赶紧离开。

        东西是玉温提前收拾好的,去房间里拿上行李,玉香脑袋里还是懵的,就被女儿拉着上了去车站的黄包车。

        她的目的地是去福村,一路紧赶慢赶还好搭上了去福村的最后一班客车。

        把岩应弄进派出所,玉温母女在庄慕也并不安全,舅妈虽然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家庭妇女,但她世代生长在庄慕,背后还有家族兄弟撑腰,等她回过味来一定会找玉温的麻烦。

        再说就算岩应的偷盗罪坐实,可偷盗配方这种很难定义价值的东西,也最多就是拘留几天就放出来了,等他出来以后,玉温就会更加被动。

        玉温虽然重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张白纸似的小姑娘,但无奈现在势力太单薄。

        中国有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还有另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双方势力悬殊太大的时候,玉温选择先远离岩应。

        在中阴间的时候,玉温也能知道这边发生的事。

        中阴间与阳间就像是两个隔着玻璃的平行世界,一边鲜花丛生,欢歌笑语,人们享受着人类文明带来的各种便利,可另一边阴暗潮湿,恶鬼厮杀,整个中阴间里不见任何生命迹象。

        这样做其实是为了瓦解她们这些恶鬼的怨念,让他们看而不得,从而向往人类世界而选择放下执念早早投胎。

        但也给重生的鬼提供了便利,重生以后能够看到未来世界的样子。

        比如这个福村,就是玉温在中阴间的时候知道的。

        这里在90年以前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它本身距离庄慕城不远,但因为道路不通,所以一直相对闭塞。

        1990年秋天,这里修通了一条到庄慕的水泥路,人们才惊觉原来在离庄慕50公里的地方,竟然有这么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

        福村人世代以种茶为生,青山层叠,山下绵延不绝的茶浪,而山上处处开满了粉色的野桃花,自然景观美不胜收。

        更难得的是,福村有一汪天然的泉眼,泉眼里流出的水清甜无比,自带一股茶香,后来这里还出了非常有名的“福村泉”天然矿泉水。

        十几年后,“福村茶”、“福村泉”两个品牌享誉全球。

        天刚擦黑,玉温和阿妈便到了离福村20公里的清泉镇,到了这里就没有路通到福村了,想要进村要么步行,运气好的话能遇到村里运茶的拖拉机,就能花个5毛一块的搭一段路。

        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有拖拉机,玉温先在镇上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来。

        旅馆十分简陋,两张硬板床上放着两床薄被,虽然很旧但看上去还算干净,洗漱一楼有自来水管和一个简陋的水泥池子。

        上厕所和洗澡就更加不方便了,得去街上的公共厕所和大众浴室。

        老板交代完事项,把药匙递给玉温,又狐疑地打量了她们两眼。

        母女俩穿着傣裙,靓丽的衣着在这个朴素的小镇上看起来确实很扎眼。

        玉温怕他生疑,主动解释道,

        “我和阿妈是榕林的傣族,原本是来庄慕投奔舅舅的,可谁想到了这边才知道舅舅被车撞死了,我们身上没钱,在城里生活不下去,听说福村有茶,我们榕林的茶也很出名的,我和阿妈想去那边谋个生路。”

        有些秃头的中年老板打量玉温半晌,现在虽说城里已经通了电话,但信息还是相对闭塞,玉温说的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又问,“你舅舅死了,那他家里其他人呢?全都不在了?”

        玉温神情落寞,语气里带着几分哀凄,

        “一家都死了,同时出的车祸。”

        老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暂时安顿下来之后,玉温要出门去买些吃的。

        玉香立刻从床沿站起身,有些紧张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玉温按住她的肩头,“阿妈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我们穿得太打眼,不要在大街上走。”

        其实除了穿着以外,俩人的长相才是更容易招惹事端。

        玉温是不必说的,正值花季,长像也是万里挑一,在榕林那样美女如云的地方都是十分出挑的。

        玉香虽是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乍一看都以为她是玉温的姐姐。

        说服了玉香后,玉温便独自出了旅馆,这才八点不到,可小镇上绝大多数店铺已经关门了,街上也没有灯,

        玉温在街上转了一圈,买到两个用柴火烘烤的面饼,饼是发面饼,里边没包肉馅,包的是红糖熬的糖浆,外面一层刷上猪油,放到柴火上烘烤得酥酥脆脆,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闻起来还是蛮香的。

        看到一家还开着门的服装杂货店,又进去买了两套女装,是90年代农妇常穿的款式。

        做完这些事情,玉温低着头,挨着漆黑的墙根快走,很快回到了小旅馆。

        她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里面就传来了玉香警惕的声音,“谁?”

        “阿妈,是我。”玉温小声回。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自从她出了门,玉香就一直守在门边,见她平安归来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玉温牛皮纸包着,还带着热气的大饼递给玉香,

        “阿妈,你饿了吧?先随便吃点。”

        玉香接过饼子,却是丝毫没有胃口,她手里握着那一团温热,想着今后漂泊无依的生活,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

        玉温自己掰了一块饼大口嚼着,干面饼太噎了,她起身去找水喝。

        玉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人还没开口,热泪已经滚滚流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心里一直被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裹挟着,这会儿才哭了出来,

        她留着泪,小声地央求玉温,“阿温,你不要和舅舅闹了,明天回去,去警察局把舅舅保出来,回家给他认个错好不好?”

        玉温喝水咽下嘴里的干饼子,顺势坐到了床边,

        她仰起头看玉香,阿妈保养得体的脸上泪痕交错,鬓边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她的模样有些狼狈,也有点憔悴,人好像一夕之间老了好几岁。

        “阿妈。”玉香郑重地唤她,“我们回不去了,舅舅自己犯法,不是我说保就能保的,舅妈她们也不会再接纳我们,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只能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玉香一脸的迷茫,一时间像小孩子迷了路,无着无落的。

        玉香保养得好,人到中年依旧风韵犹存,性格也很单纯,这一切都得归功于玉香的命好。

        玉香娘家是榕林当地的富商,作为家里的小女儿,她从小便是养尊处优长大。

        六几年那一场动荡,娘家遭难,可玉香却在这时候遇到了玉温的爸爸。

        他是中央调动到榕林的革委会主席,对年轻漂亮的玉香一见钟情,动用全部权利护住她,并为了她甘愿一辈子待在榕林。

        玉香这一辈子活到现在,衣食无忧,总有人替她遮风挡雨负重前行,这也成就了她善良单纯的性格。

        丈夫死后,玉香转而又把哥哥岩应当成了自己的倚靠。

        可现在女儿玉温坚决要出走,玉香的天都要塌了,她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自食其力”四个字啊。

        在玉香看来,女人要是没有男人倚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回想玉温当年被岩应掐死后,岩应的酒瞬间被吓醒了。

        索性他尚未得逞,玉温除了上衣的衣襟破碎,身体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罪证。

        玉温的死本就扑朔迷离,再加上舅妈做伪证,说岩应当晚醉酒,一整晚都在屋里睡觉,哪儿也没去。

        而表弟岩罕瘦得跟只小鸡仔似的,单薄得一阵风都吹得倒,要真打起架来不一定是玉温的对手。

        况且他也偷喝了酒,一整夜都在房间里没出去过。

        案件成了一桩悬案。

        岩应怕夜长梦多,以舅舅的身份做主,早早把玉温下葬了事。

        家人不再追究,警察也不过走个过场就结案了。听起来很草率,可现实常常是这样。

        玉香一生没有遇到过波澜坎坷,女儿突然暴毙,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跟着去死。

        最后虽然被救下来了,人也彻底废了。

        1995年,45岁的玉香遇到了一个“律师”,对方骗她说一定可以还玉温一个公道。

        结果不难预料,玉香被骗财骗色,人像没了根的花朵,很快枯萎下去。

        她拖着泱泱病体,苟活于这个世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一生,1990年是一条清晰无比的分界线。

        前半生鲜衣怒马,要风得风。

        后半生家破人离,寒蝉凄切。

        玉温微微仰着头,怜悯地看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她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一方面,她毫不怀疑,阿妈是深爱着她的人,甚至可以为了她去死。

        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是有个妈,而是养了个女儿,在这种时候更是负担一件。

        岩应有一句话说得难听,却是事实。

        现在的玉香和玉温就是两个寄生虫。

        “阿妈。”玉温又唤她一声,“阿妈,汉族有句话叫做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们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那要是自己也靠不住呢?”

        “自己永远不会靠不住的,刚开始会有点苦,但你要相信我,阿妈,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见玉香怔怔的,玉温轻轻抚着她冰凉的胳膊,劝到,“阿妈,你赶紧吃东西,吃完我们去大众浴池好好洗个澡,早早的睡下,养足了精神明天还要赶路。”

        玉香不说话了,低下头开始吃那块面饼,咬下外面的一大口干面团以后,她惊异地发现里面居然还有糖芯,红糖很香,甜甜的。

        “玉温你看,这个丑大饼,里面居然是甜的!”

        玉温没绷住,噗呲一声笑了,果然是跟个小孩子似的,这个时候了,不问明天去哪里,以后怎么办,反而关注的是饼子里的糖芯。

        晚上睡觉的时候,玉香小声说,“阿温,这个被子有点臭。”

        旅馆的被面是洗过的,可被芯已经浸润了各种人的汗水,发酵时间长了,闻起来确实一股酸臭味。

        “睡吧。”玉温翻个身,“明天就好了。”

        天还没亮,玉温就催促阿妈起床。

        俩人换上玉温昨天买回来的女装,是90年代最常见的的确良衬衫,藏青色帆布裤子,千层扣绊布鞋。

        穿上以后,玉温只嫌布料太新了,倒也和她走亲戚的说辞对上了,在90年的农村,新衣裳平时舍不得穿,走亲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上。

        今早镇子上开门的店铺多了许多,在街道转角处,有一间搭着红色塑料棚的小吃店,是镇供销社直营店,出来半天一夜,母女俩可算是吃到了一点热汤饭。

        俩人点了两碗小馄饨,馄饨是八毛钱一碗,这边的物价是要比庄慕便宜,玉温记得,这样的小馄饨在庄慕要卖到一块到一块二了。

        玉温吃得很快,吃完以后她让阿妈等等,自己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小心地拎着一个小布包。

        玉香就着大瓷碗,把馄饨汤都喝干净,她好奇地问,“阿温,你手里拎的什么?”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玉温刚出去打听了一圈,福村送茶叶的拖拉机要周五才会过来,今天是周四,去福村只能步行进去。

        等玉香吃完,天也亮了一些,玉温催促着她快点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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