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解决
邱月明下了火车,踏上了上海熟悉又湿润的泥土,城市的人来人往在眼中变成重影穿插而过,周身无一不是淡淡地冷漠与疏离,似乎新年的气象并没有感染到上海的一丝一毫。
租界外仍旧难以度日的贫困,而租界内只循环唱着那首已匆匆过去的merrychristmas,日军的太阳旗飘扬在上海人麻木的脸上,新年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
邱月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她埋着头,在簌簌地风中往前赶。
当她回到杨公馆的时候,大太太正靠在沙发上慵懒地涂抹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油,对于这个离家许久的姑娘突然出现,她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有一种意料之中。
“曼曼,2块大洋,你输了。”大太太道。
在院子里吹着头发的苏曼曼拢过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屋内,在见到邱月明的时候,无奈的翻了记白眼,咕哝道:“还真的回来了。”
“好吧,晚上牌桌上给你。”说罢,苏曼曼在经过邱月明身旁时,还不忘投给她一个不争气的眼神。
“走累了吧,坐。”大太太道,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对邱月明这些天的经历丝毫不在意也不想知道,这让邱月明原先在肚子里盘旋了一堆的说辞反倒失了用武之地。
当邱月明坐下后,大太太用指尖推出一封信,“喏,看看吧。”
邱月明奇怪的拆开了信封,但只一眼,便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她什么时候来的!”邱月明攥紧了信纸。
“也就年前两天吧,没多久。”大太太瞟了她一眼道,“不过能让松田理惠子那个女人亲自给你写信,你也算是有能耐了。”
信?呵!这哪是什么信,这分明是催命符!是她大哥一家的催命符!
邱月明等不了,她就要起身去宪兵队,大太太却道:“我这还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没准能帮你哦。”
邱月明乞求地望向大太太,大太太收了指甲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然后带着某种兴趣盎然道:“多米尼克先生升任了法国总领事,他近来一直在找你,可惜你不在,不过他说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回来。”
邱月明一愣,大太太见她没有反应,恨铁不成钢道:“说你什么脑袋,都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
“你是说去求多米尼可先生?”
“求?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看你怎么求了。”大太太意有所指。
邱月明蹙了一下眉,始终没有开口,也许她猜到了什么,但是她无法说出口,更无法突破那层底线。
大太太等了半天,不见她答话,只好点破道:“说实话,多米尼克先生之前有一位日本女友,但那个女人后来跑了,他又向来喜欢东方女人,所以,上次在百乐门里看见你第一眼时,他就和我说过这个想法,我怕再把你吓着,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不过,最近他升任了上海区的总领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如果能攀住他这棵大树,将来在上海还用怕松田那个女人吗?”
“你是让我……”
“这不叫让,叫养,是他养你,从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正牌女友,他的身份地位,就是你在上海的护身符。”
“嗤!包就包呗,还养。”苏曼曼的笑声传来,语带调侃道:“月明,你要是听了太太的话,也未尝不可,毕竟多米尼克先生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过两年没准就退休带你回法国,要是再不然哪天他身子骨一熬不住,先驾鹤了,你倒好,不多不少还能落一笔丰厚的遗产呢,到了那会,你就算熬出头了,换我们也该叫你一声小富婆了。”
“呸!呸!说什么呢,乌鸦嘴,我看你这死丫头是存心坏月明的好事!”大太太骂道。
“我是不是坏事,你们心里有数。”曼曼调笑着上楼去。
“别理她,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如今你是放着现成的高枝不攀,还是要去宪兵队里自寻苦吃,自己可要掂量好,别到时候落了下乘,我可救不了你。”大太太道。
邱月明攥着信回到了房内,她闷闷地坐在床边很久,当信纸上邱云青一家三口的名字再次映入眼帘,被列入执行犯的名单时,她恍如承载所有重量的木梁在这一刻全部崩塌,无法控制地伏在枕头上大哭了出来。
她走了,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就走了。那天下午他从军部回到酒店,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他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那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无声间溜失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学会中国的文化,冒犯了她?还是她根本就无法接受一段异国感情的滋发?
他找不到任何答案,可他又迫切的需要答案。
上海城区吵吵闹闹的噪音传来,让诺伯靠在车窗边,烦闷的揉了揉眉心。
“到了没有?”诺伯带着催促的语气,让司机一愣,在司机的印象里,这位洋军官和一般傲慢的洋人不同,他的脾气好,为人和善,可今日不知怎地,他总有种莫名的烦闷与怒气隐隐含在语气中。
“马上,这里人太多,等过了这条路就到了。”司机回答。
诺伯打开窗户瞧了眼窗外的情况,这条路上似乎发生了点事情,一个醉酒的日本人打死了一个中国乞丐,所以引发了密密麻麻的人来围观,他没有太大的耐心等下去,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
“诶,先生,你……”
司机还想喊,可诺伯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先回去。随后,他拦了一辆轻便的黄包车就匆匆离去。
百乐门的白天远不如晚上热闹,此刻门庭稀少的车辆显得有些冷清,而里头除了为晚上备酒而练习杂技的调酒师,就剩下一些打扫卫生的老嬷。
照理说,邱月明这样的头牌,并不需要此刻就来到这里,她只需在晚上的舞会露个面,便足以让慕名而来的男人为她而疯狂,但今天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尤其是待在杨公馆内。
她害怕大太太向她提起多米尼克先生的事情,可这又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抉择。
“小姐,有心事?”打扫卫生的张大娘靠在舞台下歇息,她是这里的老人了,在邱月明还没来之前,就在这里干了很多年。
邱月明没有说话,但她低下的头透露了所有的心事。
张大娘叹口气,道:“这世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有个小女儿在十四岁那年就死了,但凡我当初能有一块洋钱救她,也不至于年轻轻轻还没嫁人就去了。”
说到伤心处,张大娘抹了把眼角的泪,邱月明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可又发现找不出任何话来说。
“她也像你这么漂亮,尤其爱唱歌,那小嘴哦,每年我生辰的时候,她都会给我唱首歌。”
“您生辰是什么时候?”
“正月初九。”
“呀,那是今天呢。”
张大娘点点头,就是因为今天,才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
“这样吧,您要不嫌弃,我给您唱首歌,行不?”
“啊,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我怎么能让小姐,你给我唱歌。”张大娘知道邱月明是百乐门的红人,一天的收入只怕是她几年的薪水,她忙摇头拒绝。
“你放心,我不要你钱。”
说罢,趁着此时的百乐门里没有客人,她站上了舞台,话筒在她的唇边,她却犹豫了一下,她并不是个喜欢唱歌的人,在百乐门中也没有唱过歌,可此时应该唱什么呢?
allyourlifeyou"vewaited
(你用一生来等待)
forlovetoeandstay
(爱情的降临和停留)
andnowthatihasfoundyou
(而现在我既然找到了你)
youmustnotslipaway
(你不准悄悄逃离)
iknowit"shardbelievingthewordsyou"veheardbefore
(我知道,要相信那些曾经听过的话很难)
butdarlingyoumust
(但是亲爱的)
trustthemjustoncemore
(你必须再相信一次)
causebabygoodbyedoesn"tmeanforever
(因为再见并不代表着永别)
letmetellyougoodbyedoesn"tmean
(让我告诉你再见)
we"llneverbetogetheragain
(并不代表着我们将不再重逢)
……
这是她初来上海的那个夜晚,灯红酒绿中留声机里的曲调,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这首歌曲的名字,但她却因其优美感伤的旋律而一瞬记住了,如今,第一次唱出来,才发觉那些时光已匆匆过去了很久。
“小姐,你唱的真好听。”张大娘虽然听不懂,但仍然令她感动万千。
就在这时,侍者过来递给她一捧鲜艳的红玫瑰,然后道:“邱小姐,有位先生说你唱得非常好,他想把这个送给你。”
邱月明接过了玫瑰,然而在那鲜艳的花朵中却赫然夹杂着一张崭新的面值一百的德国马克纸币。
邱月明倏然抬头,在不远处的观众坐席,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
诺伯脱下礼帽,目光悠长的望向她。于是那个清晨从记忆里苏醒,那个温润缠绵的吻如同一场旖旎的梦,让她不敢相信又仓皇无措的逃回了上海。
可现在,当她意识到一切不是梦时,她恍如受到惊吓的兔子,又像被阴霾追赶上的恐慌,邱月明迅速跳下舞台,就要跑开,可诺伯同一时刻追了上来。
“月!”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不明白,她在恐慌什么,害怕什么,他是食人的野兽,还是毁天灭地的恶魔?
“letgo!(放手)”
“no!tellmewhy?(不,告诉我答案)”
诺伯抓着她的手,尽管他知道那也许会令她感到疼痛,可他也不情愿放开,他像一个被欺骗的孩子,执着的索要答案。
过了许久,邱月明静下来,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要走?”
“我的自由。”
“不,你在逃避。你的每一处表情神色都告诉我你在逃避。”
“你胡说。”
“我没有。”
“上校先生,我再重复一遍,不要用你们西方人的思想来揣测我们东方人,就像你永远都不会懂我在想什么。”说罢,她一个用力,甩开了被抓住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诺伯说,“你曾经喜欢过张先生,可是他欺骗了你,你憎恨他,你也不喜欢黄,所以你庆幸没有和他结婚,还有,你其实……”他停顿了下来。
“其实什么?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也许有一点喜欢你?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点,所以你也想把我留在武汉,圈在身边,然后再造一座小屋子,让我永远见不得光,就跟陈秘书长,张允琛,多米尼克他们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男人,你们觉得我是落入泥潭的污秽,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来践踏我的自尊,嘲笑我的卑微,然后再用那种救世主一样的眼神说来拯救我,好让我出卖着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对你们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是吗!”说到最后,她犹如发泄着某种不满的怨愤,近乎声嘶力竭。
可不管那些话有多么愤怒,语气有多么伤人,他都可以充耳不闻,因为在这刻,他只看到了眼泪的掉落,温温热热的落在了他的掌心,好像要连同他的心一起融化了。
邱月明转身离开了,在他没来得及用手绢替她擦干那些令人伤心的眼泪时。
后来过了好一阵,有位侍者劝道:“您别介怀,先生,邱小姐近来心情不好。听说他的哥哥被宪兵队抓了,而法国领事多米尼克先生又总是来骚扰她,所以她近来才会这样。”
多米尼克先生?诺伯望着邱月明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某种沉思。
今夜12点的百乐门比以往多了些不同寻常的热闹,热闹得近乎于疯狂。
摇晃的灯光愈发幽暗,架子鼓在猛烈的敲打,镲片发出刺耳的声响,此刻每一个节奏都打击在人们的叫嚣声中,而舞台中央的酒瓶被叠成山形高。
“goon!goon!goon……”(继续)
男人们在起哄,他们看到舞台上一瓶瓶酒水顺着女人鲜艳的红唇淌过脖颈,沾湿胸前,浸透衣裳,这一片奢靡与香/艳/之情另在场的人更加兴奋与激动。
“已经是第八瓶了,还有哪位先生肯出钱?”如同一件待价而沽的拍卖品,调酒师站在邱月明身旁向人群高声问道。
“200dollars!”人群里立马有人扔出了钱。
邱月明开出了第九瓶酒,然而喝到一半,人群中又有人扔出了钱,一张一张的美钞混合着下作的调笑被砸向舞台。
“嘿,伙计,她今天是怎么了?”
问话的美国人是个记者,他供职于大陆报,常爱来这里喝酒,虽然他没有和这位百乐门的头牌跳过舞,但据他的观察,这位邱小姐平日里是个含蓄的人,总不至于像今晚这么疯狂。
“听说她的家人被日本人抓住了,她迫切要找一个可以解救她家人的人,所以,她今天晚上才会这样。”说罢,那个人朝台上的邱月明吹了声油滑的口哨,道:“嘿,女孩,我不要看你喝酒,我要看你脱衣服,我出2000美金!”
此话一出,人群更是哗然,纷纷拍起掌声哄闹一团,会场中更有甚者出到了8000美金一件衣服,每双眼睛都迫不及待的盯着台上那个女人,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第一交际花究竟可以在今晚豪放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去帮她吗?”苏曼曼靠在二楼凭栏处担忧地问道。
“不必,她自己愿意这么作践怪得了谁,现成的高枝不攀,非要自甘堕落。我倒不信,在上海她还能找出第二个敢从日本人手里抢人的人出来。”大太太转了个身离开,下面的热闹她不再有兴致看下去了。
邱月明跌跌撞撞的靠在身后堆积如山的酒瓶处,她的眼中泛起迷离,目光所及处,皆是一派喧嚣与丑恶。
她笑了笑,不就是想看她脱衣服嘛。
“可以,你们谁能……能帮我把松田理慧子绑来,不要说脱衣服,睡觉都没问题!”她说着一些醉酒的话,在台下的起哄声中。
“当然可以,如果我的舅舅是罗斯福的话,那么,我一定连日军司令部都帮你解决掉。”男人话落,全场哄然大笑。
而美国佬们夸张的玩笑并没有停止,一波接着一波,甚至有人已等的不耐烦,向台上伸出手,扯下了她的一只高跟鞋。
“excuseme!(让让)”诺伯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跨上了舞台,然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与哗然声中一把抱起了邱月明,迅速离开了会所。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用力敲打着男人的臂膀,可男人不为所动。
直到他把她送回了休息室,脱离那喧嚣的氛围,他才松手将她放在了沙发上。
然后从柜子里随便翻出一件衣服丢到她面前,看了眼手表道:“2分钟时间。”
随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他出去了。
那响声也好似让邱月明在一瞬间清醒了一些,她低头看了眼湿漉漉的衣裳,颇为后悔的扶着晕眩的额头。
老天,她刚才都做了什么!
虽然说是2分钟,但直到手表上的指针转过5圈后,诺伯才敲了敲门,在没有听到回应后,他犹豫着推开了门。
只见邱月明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此时她正靠在窗口,目光散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诺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家人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为你感到难过。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你说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
“时间?”邱月明苦涩笑了,“后天,后天我哥哥就要推上刑场枪决了,而他的女儿,也许会送给实验队,她还那么小,才七岁。你告诉我哪里来的时间?”转而,她又绝望的低下头,“如果明天我再不给多米尼克先生回复,那么他们都会死的。”
“你要答应他的要求吗?”他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甚至多想去摸一摸她的脸,面前这个女孩此刻就像一个精致的东方瓷娃娃,脆弱得好似随时都会碎去。
“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她叹息道,“走吧,上校先生,回到武汉去吧,你我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个体,你帮不了我。”
她明白德国与日本的结盟意味着什么,也看出了弗里茨不欢迎她的眼神,现在她不想另更多人为难,尤其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邱月明走到桌前打开了抽屉,里头是一张多米尼克先生明晚舞会的请柬,她拿起笔,准备回复一封最得体的信函。
诺伯拉住了她的手,然后从掌心抽出了那支笔扔到一边,他突然严肃的问道:“你刚才说过,如果谁能帮你解决掉松田理慧子,你就会跟谁,对吗?”
邱月明一怔。
“给我一天时间!我再来找你!”他似乎决定了什么,在那一刻,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诺伯的背影落在了张允琛的眼中,他的车停在百乐门的门口,他已经听说了邱月明今晚疯狂的行为,不过看来,此刻他不需要去了。
“阿四,走吧。”带着落寞的声音道。
“少爷,去哪?”
张允琛犹豫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邱云青应该是上海最大报社的编辑吧,他道:“去上海《申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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