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人在即将被溺死时所经历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
最绝望的是,那枚家主给予她的,用来防御的魔法石胸针,被她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而外套在橱柜里,她仅仅套了一件白色的长衬衫。纽扣甚至都没来得及扣齐。
那双手要把塔尔莉活活按死在浴缸里。
她在水下瞪大了眼睛,伸长了手臂,两条腿尽可能地蹬着,喉咙里发出一串串气泡的声响。
窒息感一点点淹没她的理智,无法挣脱。
……要死了。
塔尔莉拼尽全力挤出的一线理智,却只能想到这几个字。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双手,掌心掌背布满了疤痕。
她知道他死不了,迟早还要回来杀她,但是她想不到他的胆子这么大。
……克里斯汀。
比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的,是这一刻充盈在塔尔莉胸腔里的浓烈的恨意。
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恨过一个人——不,该是说,她从没有哪一刻有过这么充盈的情感,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冲破了她理智的闸门。
那样鲜活的、跳跃的情感笼罩了她的头脑,少女被这股力量驱使着,本能地摸到了沉下水底的瓷瓶,狠狠向后挥去!!
“哐——”
碎裂的瓷器迸裂,溅落水中。
一丝丝清凉的空气涌入,火辣辣的肺部从僵直中稍显缓和,塔尔莉如获新生。
力量骤然松懈,塔尔莉再也支撑不住,往后倾仰,跌落浴缸中。
“哗啦!”
她斜倚着白瓷墙壁,靠着湿漉漉的水汽,双手捂着脖子,整个人脱力地喘息。
“嗬、嗬嗬……”
大约持续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她都无法正常呼吸,只能发出这样的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缓过来,额角都被不知是冷汗还是水汽浸湿。
面前。
闭着眼睛的昏迷的青年倚在浴缸的另一头,他的头歪到一边,额角破了个大口子,里面嵌着一些瓷器碎片。
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水面。
盥洗室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克里斯汀其实长得很好看。
不同于古典派骑士硬朗刻板的脸部线条,他的年轻给予了他极大的优势,面容清秀,银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鬓角,整个人显得宁静又柔和。
——这当然,是他昏迷的时候才能看到的景象。
塔尔莉见过杀她时青年的那双眼睛。
如一只沉着的鹰隼,那样锐利和隐蔽,带着一击毙命的决心和意志。
那样一双棕灰色的眼睛,几乎成为了她的噩梦。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死神降临”。
他的死亡阴影如影随形。
哪怕塔尔莉回到了弗雷德家族的府邸,哪怕她向家主申请了严苛的保护令,他也能像一个最高超的刺客一样,给她下达死亡通牒。
濒死前一刻的那股强烈的恨意,再次涌上塔尔莉的心头。
就像是被人鼓动了、唆使着似的,塔尔莉颤抖的手,捞起了沉在水下的一片尖锐的瓷器。
“是你要杀我的……”
她喃喃。
伸出手臂,锋利的瓷器尖端对准那昏迷青年脆弱的脖颈。
缓缓下移。
直直抵到他的跳动的大动脉处。塔尔莉几乎能感觉到那血管里奔涌的滚烫血液。只要她再往下一寸,那盘桓在她心头如乌云一般驱之不散的恨意将会得到释放——
“对,就是这样。”
低沉的、清凌的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
一双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双手,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几乎是贴着她的身体,引导着她,一步步往下进行。
那声音极为好听,带着致命的引诱力,它循循善诱,每一个字好像都说进塔尔莉的心里去。
水流沿着墙壁,一点一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僵持的气氛过了不知多久。
“乓——”
细瘦的、颤抖的手臂卸开力气,瓷器碎片落入水中。
塔尔莉弓起脊背,如同刚刚死里逃生般蜷缩起来,背部一起一伏,环住自己的双臂,不敢言语。
她不敢抬头看。
她若是抬头看,一定会发现那环绕在她身侧的深蓝色雾影,只有上半身的雾气飘渺着,越到脸部,越深深隐藏在黑色的浓重的阴影中。
“为什么,不下手?”
给予她的压力大得可怕。
“……”
她说不出话。刚才,精神力被操控、攫取的恐惧感让她几乎完全没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若是换了一个人在这里,绝对会落入这好听的声音的陷阱之中。
只可惜,声音再好听,也不能诱得塔尔莉开口。为了严防死守自己的意志力不被再一次突破,她决定沉默到底。
然而,颤抖的身体彻底暴露了她。
未知的恐惧面前,“不死骑士”的威胁甚至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似乎不愿意说话。”
声音冷冰冰的,好像是从塔尔莉的头顶传来,“但是,谁说回答问题必须要答主同意呢?”
塔尔莉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响指。
还没反应过来,一堆活跃浓郁的魔力从她的眼前猝不及防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塔尔莉的眼前短暂地黑了一瞬。
下一秒,再见光亮时,那个声音再次提问道:
“为什么,不杀他?”
塔尔莉刚想保持沉默,却不由自主开口:
“因为……他杀不死。”
“……”
她刚说完,便意识到那个声音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捂住自己的嘴、咬紧牙关,字也会一个一个地蹦出来。
“你知道他的名头了?”
“是、的。”
塔尔莉咬牙切齿。
声音略微沉吟:
“什么时候?”
“一、开、始。”
她快把自己的舌头咬破。
什么也看不到,面前什么也没有,却不敢转身。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这样强大的魔法力量,就已经足以让她震颤了。
“既然他杀不死,按理来说,有着浓烈恨意的你理应被仇怨支配,任意下死手,报复回来才对。”
声音这时却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反而松开了手?”
为什么?
在最愤恨、最崩溃的时候,甚至在祂握着她的双手的时候,依旧松开了手,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
塔尔莉没有立刻回答。
被施加真言咒的人,不仅必须得开口,而且只能说实话。
如果没有立刻开口,那便是对方自己也没有立刻想到答案。
但是德里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因为……”
半分多钟,那少女终于嗓音发涩地开口,
“因为你。”
“……”
罕见的沉默,
半晌后,“那么,说来听听。”
“因为你,我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塔尔莉咳嗽了几声,用手捂着嘴,嗅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被瓷器边缘磨得掌心出血。
却没意识到疼痛。
因为浑身上下早已被畏惧所支配。
“我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情感……”塔尔莉接着缓慢说道,“所以,我意识到了不对。”
她说:“强烈的恨对我来说很陌生……所以我要花时间去甄别这份情感的虚实。”
“……哈哈。”
塔尔莉无视了空气里回荡的轻笑,接着道:
“只要我愿意去确认这份情感,很容易就能够意识到……它不属于我。”
虚假的。
她顿了顿,艰难地补充:
“只要有了这点突破口,其他的也很容易就能想到……”
“比方说,我,没有一击就能够砸晕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必然被谁悄无声息地“助力”了。
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血色一点点在水面上晕染开,犹如颜料一般红得有层次、艳丽又炫目。在一片雪白的室内几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真少见。”
那声音蓦地响起。
“奢求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件困难的事。”
塔尔莉捂着掌心缓解疼痛,就听到祂开口,
“……真期待,你被仇恨完全支配自己的头脑和行为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
“人类,那么,下次再见。”
首先,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惨白的、狭窄的、艳红的室内。
塔尔莉满手是血地拧开门把手,拖着一路水渍,赤着脚回到房间里。
她能够感觉到体力正极速地流失着。
双手已经开始没有知觉,流了太长时间的血,她又不是“不死骑士”,没有那么令人惊异的自愈速度。
以至于拧开上了两道锁的房门时,她都没怎么感觉到痛。
理智促使着她行动,找到医生来为她止血是当务之急。
来到走廊上,路过的女仆纷纷发出惊叫,手里的东西掉落,很快乱成一团。
她们都避之不及,根本不敢靠近她。
恐惧的、惊诧的、不可思议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走到灯光白得晃眼的大厅里的时候,弗雷德家主正在圆桌边和卡尔·弗雷德谈话,听到惊动,他们回过头。
黑头发的少女脸色惨白,一双嘴唇毫无血色,浑身湿漉漉的,双手染着鲜血,滴滴答答在她的身后淋成一条断线。
“……医生。”
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声音也很小,朦朦胧胧的,
“……快让医生来……”
我要止血。
浅金色头发的少年瞳孔骤缩,他腾地站起来,按着桌子,大声道:“喂,你在搞什么,手上怎么那么多血——”
他话音未落。
少女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坠下去。
“——塔尔莉!!”
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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