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番外】
黑色十九在红潮里捡了个游魂。
划重点,红潮。
因为幼年缘故,黑色十九可以在红潮中畅行无虞,可对于其他人来说,红潮是能与绝境划等号的灾难。而一介意识不清的游魂却能在其中安好无忧,这无益是值得令人惊讶和兴趣的。
缎君衡只听他简洁一句,“红潮捡到的”,估计实际情况可能比他说的更值得玩味。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
在忏罪之墙与逍遥居之间来回的黑色十九日常穿过红潮,某处的异样轻而易举吸引他的注意。
嗡鸣任飞的红潮一反常态聚集,黑色十九拨开红云点点,入眼一道虚影飘然,脆弱的让人怀疑再过不久他是否会消散,而围绕在他身边的红潮为他开辟出一方安宁,让他立身噬人恶虫之间,却依旧安好无伤。
疑惑来得很自然,思考也并非太复杂,这种奇异的现象想来缎君衡会给出答案,黑色十九当机立断决定把这道游魂收走,即便他不通控灵术,达成这个目的却不是难题。
只是这个行为明显触怒周围红潮,白羽纷飞,狱魂出刃,一击扫落袭来的虫群,他从容脱身,冥冥中的感应让他回首,躁动的红潮凝滞在原地,连嗡鸣都降低下来。
没有追击,没有愤怒,异样的平静中,他不知怎么想到那个人,失神只在一瞬,黑衣划过的身影依旧迅疾,方向明确。
“呀呀呀十九你怎么总是捡些奇怪的东西,”缎君衡打趣着,手下动作却也不停,灵识受创严重,能不能恢复意识还要看她自身意志。
黑色十九深知不搭话就是最好的回应,身形一转便消失,所以他未看到缎君衡思量的目光落在游魂上。
熟悉的手法,缎君衡想。
魅生发觉灵狩大人突然变得很忙,十九少爷也经常不见人影,唯一的变数大概是十九捡了个游魂。
这不是特例,只是这一次缎君衡尤其上心。
“为父每次都很用心好嘛。”对此缎君衡相当不满,黑色十九扫过已见清晰人形的女子身影,“她为什么还没意识?”
“看她意志啦,可能永远不能醒来,可能下一秒就会醒来。”缎君衡说得漫不经心,心底却是对后者相当肯定。
“无所谓。”十九目光望向红潮方向,他去过好几次,那不知为何而生的心念,是妄想,却让他难以放下。
那一缕出神很快被身旁乍起的杀气打断,庞然威势一触即发,黑色十九迅速挡在缎君衡身前,狱魂剑锋直指来源,青衣白发的女子负手而立,视线如刀射向对面两个陌生人。
意识自朦胧突破阻碍,记忆却仍混沌无凭,最清晰所念是未止的生死一线,她仍未脱离那场厮杀,乃至苏醒一刻已然条件反射出手自卫。
黑色十九有些后悔他的鲁莽,哪怕明知她不过一缕受损魂魄,而他身后是灭鬼斩业的灵狩,是控灵术登峰造极的缎君衡,狱魂依旧为之战栗。
强弱并非在于眼见,压迫感只在对视一眼,眸中战意凛然杀意昂扬,非是针对他,因为下一秒她已收敛所有锋利不可直视的气势,如山岳在前的巍然化清风拂远,沉淀作衣袍微弱的弧度,用从容但不失傲然的语气开口。
“云曦月。”
在他身后,缎君衡保持惯常的笑意盈盈,示意自家儿子收起武器,端着水晶骷髅杯晃悠悠上前。
“缎君衡。”
姓名的交换是善意与交流的开端,直到两人坐下,对视间不见硝烟,黑色十九还有些迟钝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不过不妨碍他看懂缎君衡如今并非提防的姿态。
他总归是信任着缎君衡,那是他的父亲,他的亲人,给予他再生的机会,可以无条件交付生命,心甘情愿成为他手中之刃的存在。
清醒过来的云曦月已然了悟眼前的状况,主动出声只是表达善意,而对方明显接收到。
“吾想,刚刚的冲突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吗?”缎君衡看看沉默一旁的黑色十九,“你可是吓到吾的乖十九了。”
黑色十九冷着脸微微偏头,对缎君衡的睁眼说瞎话的行为很多次之后还是接受不能。
“令郎好似并不赞同阁下观点,”云曦月只轻微一点,转了把话题带过,“不过仍是多谢两位相救。”
“救人当然是因为姑娘值得啊。”
缎君衡意有所指,反正对熟悉他的黑色十九来说,整个人就是在酝酿着什么黑水。
“那阁下想得到什么?”
云曦月面上不见难色,态度从容中自信油然,流落异境,境况不明,如此情况依旧泰然,这股气魄不由让人高看一眼。
“咦~吾热心助人,姑娘如此可是令吾心伤。”缎君衡假惺惺道,连黑色十九都于心不忍投过去同情目光。
与此同时,他也觉得奇怪,缎君衡平常是好揶揄作戏,可对外深沉阴郁从来都是分明的,如今姿态,实在有些过于轻佻。
对面人依旧心态良好,澄澈目光静静望着两人,准备来说是缎君衡自己作妖,没有鄙夷与无措,甚至他还看出来几分包容。
等等……包容?
你是把缎君衡看成小孩子撒娇闹脾气吗?
黑色十九额角抽动,缎君衡比他看得更清楚,心里感受更加复杂,“所以,你们都是来让吾心塞的吗?”
“吾以为缎先生乐在其中。”
云曦月终于露出自清醒后最鲜明的情绪,不是冷淡含蓄礼节性的浅笑,由心而生的纯粹笑容绽开,云散月明,曦光破晓,繁花卧满枝头,所见者都可以明晓欢喜的那种笑容。
而这时候黑色十九与缎君衡才有了一种眼前人是真实的感觉,滴水不漏的交锋,太完美也太虚幻,远不如此刻这份笑容来得让人舒心。
“不孝子找了个同样不孝的儿媳。”缎君衡假装哀叹。
“我与他不过是好友。”
你信?
缎君衡眼神明明白白说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苦境好友某种程度是可以和情侣划等号。
读懂眼神的云曦月眨了眨眼,看上去相当无害。
对她颇有了解的缎君衡深知她不像表面这样简单,可那又如何,至少眼前,她愿意展现出善意与温柔。即便是爱屋及乌,这份柔情于“云曦月”亦是罕见。
“等等,你们认识?”打断这份对视的是黑色十九,不孝子指谁他当然明白,但是话中信息量未免惊人。
“灵狩缎君衡,魔皇义父,耳闻已久。”云曦月态度和善中不乏敬意。
缎君衡就直接多了,“苍陵枕雪,云曦月,不孝子的心上人,惊喜不?”
不惊喜,只有弑父的拳头蠢蠢欲动。
被蒙在鼓里的黑色十九面色更冷,合着两人各自心中有数,就他自己全程懵逼,缎君衡见状赶紧去哄自己闹脾气的大儿子,一旁围观全程的魅生接过了招待的任务,而这时云曦月已经撑着头兴味看着,没有丝毫被怠慢的生气。
“灵狩大人和十九少爷……额,一向如此。”魅生觉得她大概还能给两人挽个尊,但是想了半天,好像,大概,没什么好解释的。
只希望不要吓到传说中质辛少爷的女朋友吧。
“我大概可以理解,每次他提起时的怀念和无奈。”
云曦月的回应声中带着追忆,情绪浅淡如交错光影,那一瞬间魅生好似瞥见岁月洪流倾泻而下,时光尽头伫立无声,所有悲欢尽泄苍茫,明月随她独步郁郁琅轩,那一刻的身影隽永长存。
“无妨,”她反过来照拂她,“我有些疲倦,让我休息一会吧。”
魅生自然无有不从,这时她才意识到缎君衡让她收拾房间的意思,所以灵狩大人你到底瞒了多少事。
“没有隐瞒,随随便便就能看出来。”缎君衡言之凿凿,还用眼神去寻求云曦月的支持。
此时她正安坐着静静聆听,灵识受创严重,精神方面的确不太好,之前撑着与缎君衡周旋,如今说开,她也懒得多费心思。
“相似的手法和运行方式。”她边说着边分解出的术法,非常接近缎君衡所用的控灵术。在她清醒后不久就发现,而质辛对她提过,联系起来并不是多困难。
“天分惊人。”缎君衡不由赞叹一句,云曦月不为所动,淡淡一句,“只是对此有所研究。”
她在术法的方面下的功夫,某种程度上甚至胜过于刀道的钻研。
“红潮中的异样,你知晓原因吗?”鸡飞狗跳后,黑色十九终于能问出他的疑惑。
云曦月面上浮现一种复杂的情绪,和缎君衡对视一眼,“或许你的追寻,冥冥之中已经注定。”
她的目光投向红潮方向,嘴角弧度静谧而温柔,而她未说出的话语由缎君衡接上。
“不孝子的残魂,很可能寄身于红潮中。”
“换成肯定也无妨,”云曦月转头补充,“我能感应到红潮中熟悉的气息,事实上,正是因此我才会来到此地。”
当日生死一线,哪怕意识朦胧无觉,依旧本能选择了保护,云曦月又好气又心酸,她费了那么多力气,可不是让他浪费回自己身上。
“需要帮助吗?”缎君衡不问她发生什么,接手她的元灵才发觉其中的隐患,而提出帮助是相当正常的事。
云曦月摇摇头,“质辛的残魂相信缎先生会妥善处理,身魂久分无益,将我送回便可。”
“你的问题可没这么简单,”缎君衡似乎有些无奈,“邪念侵染引发心魔,仅这一项便足以要命。麦要逞强,对吾来说,这些只是举手之力。”
云曦月张了张口,缎君衡的目光太过透骨,能叫出苍陵枕雪之名,这位灵狩想来对她了解不浅,中阴界乃轮回周转之处,从死人处得知些消息,于他并不费力,而借此推断出其中因果,亦不枉他所言“老狐狸”之名。
只是这件事注定的非是简简单单可以解决,缎君衡这份来自长辈的关怀实在久违,云曦月想到些什么,眉梢层叠的情绪越发复杂。
“缎先生明白的,遗憾或者愧疚,怨恨亦或愤懑,我永远无法得到一个结果,我也无处向死者求一个答案。”
她早已放弃所有解脱的可能,存在于世的所有意志都为一个目标的践行。生死都不在她的眼中,区区心魔,能生长成形何尝不是她的放任。
“然而我却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缎君衡自有决意,“总不能哪天不孝子复生,反过来问我一句明明可为却不为,我该如何回答。”
“我的固执,他该比先生更了解。”云曦月习惯朝袖间探去,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仅是魂体。缎君衡刚好瞥见她的动作,想到了什么微微笑开。
“仅仅是借魂识的联系封□□魔,虽会对你灵识产生冲击,但也能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也好。”抵不住这份关怀,云曦月不再拒绝。毕竟再说下去,对方老狐狸恐怕会察觉出问题。
“那吾期待再见,能听到另一个称呼。”
正事说完就放飞自我,缎君衡笑得跟只狐狸似的,揶揄起来未来儿媳丝毫不心虚,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有羞涩的情绪。
“那缎先生该失望了。对吾来说,死亡不是原谅的理由,恰恰相反,它是最大的背叛。”
明明那个人是她漫长岁月动心的唯一存在,是不曾言爱却毋庸置疑的爱人,她清楚明白这份爱恋,可哪怕亲眼见他身死魂灭,也不愿说服自己降低任何要求。
缎君衡想他大概可以理解为何当初她会与她那位义父闹翻成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与骄傲,于云曦月身上尤为显著。
但既然是小情侣之间矛盾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他这个老父亲就等着看戏,啊不,是静待结果。
“这是不孝子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等他亲口说明。”
无论如何,生者才有沟通的可能,而期待他复生的愿意,逍遥居中所有人都是相同的。
最后一眼望向红潮方向,心中又在期待着什么。她突然想到云间烟火那夜,月色朗朗,竹浪翻卷,入眠的怀抱模糊不清,是醒是梦,是蝶是人?
生死无常,浮生皆幻,此生,缘何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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