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面人（一）

这是一个大型演唱会现场。

        巨大的乳白色光束缓缓扫过澎湃的观众席，一张张极度兴奋的脸孔瞬间被照亮，亮闪闪的，白晃晃的，清晰地展现在悬在半空中的超大立体电视上。

        他们手中整齐地挥舞着五颜六色的荧光道具，瞪大眼睛，跟随着天籁般的嗓音大声唱和着。

        刘宏业伫立在舞台上，身着一袭黑色燕尾服，那垫了全麻胸衬的商界精英的胸脯挺得高高的，最上面一粒黑曜石纽扣上插着一朵金黄色郁金香。

        他的双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脸上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他得意洋洋的时候通常都是这副表情，这样显得神秘而低调）。

        他用喜悦的、高高在上的目光投向舞台下方的观众席，细细打量着，每一张痴迷疯狂的脸孔都使他很享受，让他愈发洋洋自得。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半空中的超大立体电视上。

        此刻由于镜头的切换，立体屏幕上显出一个有着光彩外表，浑身散发着成熟稳重、精明果敢魅力的中年男人。

        他看着立体电视上的男人，满意地微笑着。

        钱是万能的，虽然已经年近八十岁，可财富的确能够为他带来一切，包括年轻的体魄，成熟精致的外表，以及无数年轻漂亮的女人。

        下面那些傻东西就只有看的份！

        想到这，他侧眸望向玉立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女人。

        她是上天的杰作，可遇不可求的人间尤物。

        婀娜有致的身体上穿着一条白色低胸露背包臀长裙，紫色微卷的发丝在夜风中摇曳。鸭蛋形的脸庞清秀中透着娇媚，两道清纯如画的弯眉下镶嵌着一双黑色明亮的眼眸，纤巧挺直的鼻子十分灵秀，鼻孔微微向外张，强烈地渴望性感的生活。那张如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微启，如同魔法般吐出清澈如同天籁的嗓音。

        他注视着，欣赏着，一颗心随着她的吟唱如同鼓点般跳动，充满欲望的目光如同放大镜般，从上到下掠过每一寸肌肤。

        春夜凉风轻拂，可他却全身热意沸腾，立时觉得口干舌燥。

        他忍不住抬起左手，瞟了瞟腕上的银色omega，“唉，还要一个小时，”

        这时后脑靠近右耳的区域传来“嘀”的一声，这是意识助理发起对话时的提示音：“刘总，尽管您吩咐过在您忙碌的时候不能打扰，但是，我刚接收到一个女人的呼叫，她一再强调跟您是多年的老朋友，事情又异常紧急，您能够接听吗？”

        “女人——老朋友？”刘宏业皱了皱眉，一下子难以从众多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中搜寻到可能是谁，纳闷地询问道：“这是谁呀？”

        “我给您播放原话：‘宏业：我爱你，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离不开你。我愿意跪倒在你面前，乞求你的原谅，原谅我所有的冲动与莽撞。

        “都是因为爱，妒忌让我疯狂，痛苦灼烧着我的灵魂，爱情真是让人着魔。

        “我只希望今晚能够再见你一面，我们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相信我。陷在爱情沼泽里面的女人是可怜的，你如果不能出现，我将用死亡来埋葬自己。慧慧。’”

        “哼，”他既得意又鄙夷地讥讽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今晚我只会跟紫馨小姐共度良宵，”

        说到这，他望向面前婀娜多姿的白衣美人，咽了咽口水，愈发做出了决断。“告诉她，我正在欧洲出差，明天一回来就去看她。”

        一分钟后，意识中忽地闪出一副令人吃惊的画面——正是这个由环球地产公司赞助的演唱会现场。

        墨色天幕笼罩着绚烂光彩的舞台，正中央，他和白裙翩然的陈紫馨站在一起，看上去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刘总，这是徐慧慧发给您的。据我推断她不在厦门，就在这里。”

        “妈的！”他眉毛一挑，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疯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刘总，这是她的最新留言：‘如果你不来见我，我会将你有趣的发家史通告各大媒体，今晚不见不散——老地方。顺便说一声，如果你现在就过来找我的话，我会仁慈地原谅你所有的过失。有钱的男人总是会被很多不要脸的女人纠缠，我理解你的难处。’”

        他的目光瞬即阴沉下来。

        十分钟后，他已经从演唱会现场悄悄地溜了出来，沿着一条隐秘的专用通道，来到演唱会外面，一辆炭黑色的劳斯莱斯飞行汽车已经悄然等候。

        安全控制系统完成识别，车门一闪，悄无声息地打开来，他坐了进去。

        身穿黑色西服的随行保镖知趣地没有跟进去，刘宏业去见女人的时候从来都不带其他人。

        “前往云峰路29号。”飞行汽车的语音合成器传出柔软娇美的女声，“主人，目标位置设置完成，请系好安全带，出发！”

        他斜靠在后排座椅柔软的靠垫上，银白的月光从车窗透入，洒满了他的黑色身体。

        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从后座的小冰柜中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金黄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柔和诱人的光泽，打开瓶盖，他直接凑到瓶口喝了一口。

        “咕噜”一声，他惬意地咂了咂嘴巴，带着微微鱼尾的眼睛渐而迷离。

        随着血脉的搏动，酒液在他那修长健壮的身体中潺潺流淌，他那由于突如而来的惊扰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圆润的面庞透出一抹红晕，阴郁的眼神望向车窗外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显出倦怠的神色，应该是在回忆他那有趣的、被人惦记着的发家史。

        没过多一会儿，他那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修长而健壮的双腿猛地伸直，双手枕到脑后，自言自语道：“虚荣而愚蠢的女人尚可接受，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就太令人讨厌了。”

        车厢中飘荡着陈紫馨那清冽的歌声，他闭上了眼睛。

        歌声突然停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静谧中传来轻微的鼾声。

        他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外表可以肆意用高科技和时尚打扮成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隐藏在光鲜外表下面的是诸多渐渐老化的零部件。

        不过他丝毫不担心，地球人类的生物科技进展日新月异，在不久的将来，只要他需要，完全可以把身体也换一换。

        不断尝试各种年轻健壮的躯体，直至永远。

        钱是万能的——这是多么美妙的人生！

        突然，飞行汽车的语音合成器发出尖利、刺耳、杂乱的噪音，像是二十一世纪的收音机接收到超声波时产生的滴滴声和沙沙声。

        他被吵醒了，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这是一个习惯于舒适惬意、一切自动化的人类，这抹异样的噪音在他八十年的岁月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毕竟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他坐起身，不耐烦地问道：“怎么搞的？”

        “是我搞的。”一道陌生的男人嗓音从车载语音合成器中传了出来，“在你离开这个世界前，我想跟你说说话。”

        在这个幽暗封闭的空间中，这声音听上去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俏皮，可落在心间却令人毛骨悚然。

        “啊，”他发出一声惊叫，就像见鬼了一样跳上后排的意大利褐色山羊皮座椅，后背退无可退地紧紧贴在座椅靠背上。

        那抹诡异的声音却又消失了，车厢里又恢复了零分贝的寂静。

        他连忙查看中控屏幕显示出来的参数：海拔高度六千七百八十三米；飞行速度一千二百公里每小时。

        一切正常啊，这部车装载有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控制系统，发现问题会立即报警，出了问题会自动解决，系统坏了还能随时切换到备用系统，“不可能啊，”他疑惑地盯着中控，右脚离开后排座椅，膝盖跪到前排椅背上，身体尽力向前伸，手掌终于够到中控台，试探着拍了拍。

        “哈——哈——”就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车厢里响起那道恐怖的笑声，振得他的耳膜嗡嗡响，就连那颗八十岁的心脏也随之颤动起来。

        “啊，”胸口一阵令人窒息的刺痛，他双手捂住胸口，“扑通”一声倒在后排座椅上。

        “你可以踢一脚，或者使劲捶几下，”如同在车里长了眼睛一般，那个没有面目的声音调侃道：“嗯，我觉得你的肌肉力量还不错，不能只用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上，来，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儿捶几下。就像人一样，这玩意一打就乖乖听话！”

        “哥们儿，”他躺在柔软的后排座椅上，心里琢磨着得稳住这家伙，不要激怒他，想办法报警。“我虽然老了，可脑子不笨，”他故作镇定地说，声音却打着颤，“虽然我不是汽车工程师，可飞行汽车完全受到车载电脑的控制，你能进入语音系统，但是却无法控制汽车的飞行，驾驶模块拥有更高级别的安全控制。”

        也许是为了可笑的面子，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双手摩挲着，将漂亮的黑色燕尾服抚平，后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有临危不惧的风度。

        他皱起眉头，大脑在急速地运转，在这个时代，飞行汽车已经实现自动驾驶，他从来不需要司机或者保镖，可此刻，他内心绝望，迫切地需要有个人能同他一起面对和分担所有的痛苦、恐惧与灾难。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装作镇定地探问道：“这个世界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什么要求请你直截了当提出来！”

        话音刚落，正在空中朝着预定地点飞去的飞车发出阵阵剧烈的抖动。

        紧接着，从两侧汽车引擎中喷射出来的蓝色火焰倏然消失，车身像流星一样，以令人绝望的抛物线向幽暗的深渊坠落下去。

        “啊——”他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由于没有系安全带，身体猝不及防地被抛到空中，重重地撞到车顶上。

        “我相信您，您很厉害。”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绝望的哭腔，“求求您能放过我，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我可以把我的财富给您一半，一半！”

        车身在急速地下坠，越来越快，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就在眨眼间，黑暗中出现了零星闪烁着的光点。

        他的那颗苍老衰弱的心脏蹦到嗓子眼儿，广袤无垠的黑暗大地正迎面而来，绚烂光点在靠近，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它们即将把他吞没。

        “全部——我的财富全部都给您，求您了！”

        话音未落，车身忽地在空中停住。

        汽车引擎冒出液氢发动机喷射出来的蓝色幽光，“嘭”的一声，车头被拉高，几乎垂直地向上飞去。

        车身在颤抖，速度不断提升，下方的璀璨灯火渐渐模糊，消失不见。

        他又回到了后座上，双臂张开，紧紧地抱住前排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中控传来优美的女人嗓音，“刘宏业先生的授权已经完成记录，您如果需要变更授权，可以随时提出申请。请您对我的服务评分：1——满意，0——不满意。”

        中控的语音合成器又传出那个陌生男人的嗓音，‘宏业：我爱你，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离不开你。我愿意跪倒在你面前，乞求你的原谅，原谅我所有的冲动与莽撞。

        “都是因为爱，妒忌让我疯狂，痛苦灼烧着我的灵魂，爱情真是让人着魔。

        “我只希望今晚能够再见你一面，我们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相信我。陷在爱情沼泽里面的女人是可怜的，你如果不能出现，我将用死亡来埋葬自己。”

        “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他的嗓音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含糊不清，那张圆润的脸孔由于愤怒涨得通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鼓了出来，整张脸在扭曲，他的身体突然痉挛、抽搐起来，“啊——”他尖叫着，捂住胸口瘫倒在后排座椅上。

        “你还想听谁说，陈紫馨吗？”那个陌生男人嘲弄地说道，“你就是想听地球联邦主席达芙妮思对你说我也能满足你最后的愿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中控屏幕，海拔高度参数不断更新着：一千米，一千五百米，二千五百米，三千米一万米。

        “滴滴滴”，中控飘来急促的警报声，“液氢燃料即将耗尽”

        “完了，”他的脑子里面重复地回响着这两个字，呆滞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车顶，身体由于超重被紧紧地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原本红润的面庞由于缺氧而肿胀成青紫，意识渐渐模糊不清，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切，咕哝道：“我才只活了八十岁，这不公平！”

        中控飘来充满韵律感的交响乐《命运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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