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个战乱的年代。

        自李志交出林家的经营大权后，时代就像是碾碎了的豆饼，再也攥不成整个了。

        年迈的李志走在返家的路上，这次，他决定走水路。不用再跟时间赛跑了，李志想着。相见不如不见，这一趟杭州之行，只是让遗憾触了底，悔恨没了顶，前路是快是慢，是近是远，都没有分别了。

        人生又不能重来一遍，他李志又无法逆生。

        因为来的路上，他已吃够了颠簸之苦。沿途到处都燃烧着战火，他不是在这里耽搁几日，就是在那里受到什么阻滞，半个月的路程，生生走了两个月。

        所以，回程，李志想着走水路，哪怕慢些，图个顺畅。

        他选了一条顶大的客船，这艘客船是由战船改造而成，比一般客船有劲多了。

        船上多达官贵人，躲避战祸的，甚至还有洋人的面孔。

        同仓就是一个洋人，年轻面孔，帅气逼人。可身体很差，总不停地咳嗽，像是染了什么病。

        李志羡慕他的年轻，也可怜他异域漂泊，孤苦无依，不免日常对他多加照应。

        那年轻洋人煞是奇怪，瓦蓝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却暮气沉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疲惫和安详。

        看商船配备的饭菜，他几乎动不了几下。而且举著，手就像老人那样颤抖，看起来病的特别严重。

        李志看他几日水米未进多少，就将自己带的吃食，拿了些给他。

        他对着李志摇摇头，说着流利的汉语：“别别浪费了，我不行了。”

        李志听着恼火，数落他：“年纪轻轻，怎么就不行了？船靠下个码头时，我带你下去，找一家好的医室，中医西医一起治，好了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外国小伙只是摇头。

        果真，待船靠岸时，李志强行拖着这个小伙下船了。

        李志心想，这个外国年轻人还真是悬呢，走路跟蜗牛一样，像是拖着一副百岁身躯，给人油尽灯枯之感。

        李志找了辆车，将他送进医院。这个外国小伙几次企图抗拒，都被李志粗暴地摁下了。

        他想，自己的人生已然走向末路，可他还年轻，不能让他的人生这么早就夭折。

        所以，李志对他，是全力以赴地救助。

        到了医院，李志给他连找了五个医生检查。每个医生都认真地诊治，检验，最后，几乎都得出同样的结论：“此人已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他全身的器官皆已老化到了极限，时辰也就在这几天了”

        李志望着外国青年那张青春逼人的脸，满脸疑惑。

        对方对他苍白地笑笑，感激又释然。

        李志并没有离开，决定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这个外国小伙睡睡醒醒，似要陷入混沌。

        一次醒来后，他望望李志，费力地说：“你还没走？”

        李志叹息：“我没事，不急，就陪你一程。”

        小伙感激，竟换了语气：“老弟，老哥谢谢你。我叫琼斯，是随传教士入的中国。”

        李志有些恼火，这小伙子竟是这样无理，亏他还这样照应于他。

        这个琼斯似乎看出了他脸上的阴晴变化，淡然一笑，继续说：“你肯定心里骂我无理。但是，老弟，我已经98岁了。没想到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竟跟你遭遇，蒙你不离不弃，解我归途的孤单寂寞。”

        接着，这个琼斯说了一段像是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

        原来，琼斯和两个同伴原来是英国的科学家，他们在国内偷偷研制出了一种逆生之药，能逆转苍老容颜，可并不能改变生理器官的年龄，只能让肌肤声音等逆生驻颜。

        为了试验这种科研成果，他们几个科学家以身试药。可在国内，周围都是认识的人，这种逆生成果必然会引起骚乱麻烦。所以，他们就编了个身份，随传教士来到中国。

        他们在中国隐姓埋名，体验着科研成果。后来，他的两个同伴都已离去。跟他一样，他们直到死亡，也容貌年轻依然。

        琼斯本来是想将实验结果公布于世的，可最后改变了主意，决定让它从这个世界上随他一同消失。

        李志急切地问：“为什么？既然可以逆生，总是好事啊？为什么要让它消失呢？”

        琼斯望着李志眼中射出的贪婪和渴求的目光，心中了然，说：“这是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是会受到惩罚的。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

        它将无忧无虑安排在你的童年，可那时候，你却没有一丝自由，整个世界都可以对你发号施令，你在无忧无虑里，却是急切盼望着成长；

        它将芬芳甘甜放在了你的青春，可那时候，你的生命刚刚开场，一切都朦胧压抑迷茫。你满怀忐忑摇摆，急切地想投入社会这个大染缸，急切想摒弃幻想；

        它慷慨地将殷实的果实摆在你中年的桌上，可这时候，它却拿走了你的无忧无虑和幻想，塞给你繁忙，你又急切地想摆脱这种责任的沉重，希望时光可以缓慢悠长；

        最终，你获得了悠闲，可以日日坐看夕阳。可这时候，你皱纹满面，白发苍苍，再也没了童年时家长的责骂和关切，没了青春期异性热烈的目光，没了中年时互相之间的吸引和欣赏，只剩下孤独和遗憾了”

        人生就是因为有了遗憾，有了不圆满，才是人生，才会让人渴望生生世世轮回，绵延不绝。否则，人生就无法波澜壮阔”

        李志打断他，痛苦地说：“遗憾诛心啊，能有什么方法可以弥补这遗憾，我宁愿舍掉生命也甘愿。”

        琼斯说了太多话，对李志的激动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体力不支，再也无力聚起语言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里面有半瓶白色的药片。

        他将这个小瓶递给李志，说：“这是我们的科研成果，本来是满满一瓶的，被我们三个吃掉了半瓶。路上几次三番，我想扔进江水里，都没舍得，那是我们三个毕生的心血啊。既然在我弥留时刻遇见你了，就将这成果，赠与有缘人吧。”

        李志接过那瓶药，看着琼斯快要耗尽阳气的面孔，半信半疑，心想：这准是他临死前的臆想，我且顺着他表演一番。

        正想着，琼斯一把抓住李志拿药瓶的手，半个身子竟用胳膊肘撑起来了，说：“答应我，别急着吃药，起码等上三年。三年后，你还未改变主意，再吃也不迟。答应我”

        琼斯用它湛蓝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李志，似乎一瞬间，李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沧桑和疲惫，疑惑和执着。他不自觉地点头答应，想着，可能这真是一双老人的眼。

        一天后，李志继续踏上了返程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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