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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在这个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四肢健全之身的世界上,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坐上轮椅?
苏如是暗自在心中得出结论:
——这个人的腿,要么是废了,要么是不好使。并且还是两条腿都不好使。
——若是还有一条腿好使的话,那这个人拄拐杖就行了,干嘛非得坐上轮椅呢?坐上轮椅不仅代表着身体上的残缺,还会显得低人一等,遭受到许多身体健全之人无从体会的冷眼与嘲笑。
可等苏如是看的更为清楚一些,又马上将这个结论推翻了。
苏如是发现坐在轮椅上的人,两条腿都和正常人别无二致。根本就没有残废或是不好使的迹象。再细看那人的一身装束,那就更加不像是一个残废,或是腿脚不好使的人了。
苏如是认不出那人的一身装束用的是什么材质,可苏如是只看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他见过的人当中,穿的最好的一个。
好的,就像是一副经过名家细描过的画。这个人就是画中人。
画中人身着蓝衣,头顶蓝冠,鬓垂蓝带。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如冠玉,印堂之上,尚带着一条半指长的蓝痕,也不知那是类似于女子贴于眉心的花钿,还是仇人留下的伤,或是传说中的第三只眼…
苏如是看的心晃神摇,唇齿微张,好半天才喃喃念道:“高人,高人,高人呐…”
苏如是只知这个好似是从画中走来的蓝衣人,是一个可以和船上的青衣人相提并论的高人,可苏如是想象不到这个“高人”,到底高到了什么程度。
只因梦想着要成为一名剑客的苏如是,还没有见过那位已成传说的剑仙。
只因进过一帘春梦楼的苏如是,并不知道沈灵刚认的那位娘亲,有着什么样的来历。
他若是见过了那位踏遍千山都没有寻得影踪的剑仙,或是知道了一帘春梦楼那位神秘妇人的来历,那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和前面两人有着一个很大的共同点。
这一点便是: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里也摇着一把羽扇。
剑谪仙手中持的,是一把一尘不染的雪白之扇。
一帘春梦楼那位妇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略带杂色的灰白之扇。
而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由蓝渐白的流云之扇…
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曾经见过剑谪仙,也见过一帘春梦楼那位神秘妇人的真身。
天涯沦落人发现了苏如是没有发现的共同点。这一点出乎了天涯沦落人的意料,让天涯沦落人在心底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自称“我是清都山水郎”的人,或许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上除却李愈之等八人外的第十人,甚至是第九人;可这个人,真能配得上他手中的那把羽扇吗?
天涯沦落人的心中稍稍有了一丝悸动,可天涯沦落人依然还是如初般一动不动的立着。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天涯沦落人只要是立着,便都是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
这个姿势,让天涯沦落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没有任何感情的木偶。就像是一个冷眼天下、任由众生沉浮的看客。纵是有沧海变桑田,泰山崩于前,天涯沦落人也只会这样一动不动的立着。
更加不会有人知道,百多年前,那个身披金衣、头顶金冠、脚踏金靴、手持金剑的天涯沦落人,立在开满数百里桃花的祖堂山上,就是用这个姿势,眼睁睁看着帅旗从金陵城头丢下,君王开城投降;一夜之间,国破家亡…
与那时相比,这一点出自些许惊疑的悸动,又算的了什么?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没人可以瞧见的脸色,犹如铁青。
他的眼睛里,没有发出剑气,可放出的目光,却深不见底。
他用这目光看着缓缓而来的蓝衣人,坦然应道:“你想必是有所不知。我——自有名之日起,便是一个相逢不必相识的天涯沦落之人,从来就不是世人所判定的所谓智者。既然不是智者,又怎会有你眼中的智者所为?”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愈行愈近。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随着天涯沦落人的气机而阻住六爪黑龙去路的冲天水幕,正不停的从一眼看不到头的天空哗然洒落,那声势就像是一块从天河中飞流直下的瀑布。
瀑布中尚有一个笔直坠落的黑衣少女,以及一条与水幕纠缠在一起的六爪黑龙。
这是一幕人间奇景。但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却没有看过一眼。
蓝衣人只看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由心的微笑,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从他身上透出的那股气息来看,那明明就是一股儒雅至极的书生之气,可给人的实际感觉,却是一股一见便终身难忘的英气。
那股英气藏而不隐,隐而不秀,秀而不逼人。只让蓝衣人看上去更带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如果说蓝衣人是一篇惊世骇俗的奇文,那么英气便是这篇奇文的点睛之笔。如果说蓝衣人是一句流传千古的诗,那么英气便是这句诗的韵脚。
蓝衣人似画中人,也似天上人。
他悠然摇着羽扇,向天涯沦落人笑道:“本山人可能不像云梦山已故的墨家矩子那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破天机,能读人心,但本山人对近一千年的江湖事,绝对可以十分谦虚的说一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跟着水幕一起落下的小色女,离河面已不过十余丈。
蓝衣人将手中的羽扇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气机清风般飞掠而出,托住了下坠的小色女。只不过那股气机,并没有将痛苦到失去知觉的小色女自水幕下救出,而是仅仅托住小色女,不让小色女坠入长河中而已。
瓢泼大雨似的水幕,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满身剑痕的小色女身上。
若是小色女还醒着,还有些许的知觉,那小色女不知道会发出何等凄厉的惨叫声。
蓝衣人看都不看小色女一眼,只是笑容中,却有了几分一般人发现不了的意味深长。
口头停也不停的笑道:“沦落人,真正开始相逢不必相识的岁月,并非是从有名之日起,而是从沦落人为了信守与至交好友的承诺,立在祖堂山上的桃花林,眼睁睁看着金陵城破,天下覆灭的那一天起——”
“在那一天之前,沦落人还是那个身披金衣、手持金剑的沦落人。还是那个于十三重宝塔之上,落金剑如急雨,惊天地而泣鬼神,名声传遍四海,可比剑谪仙的南唐剑师。那时的天涯沦落人,让天下剑子,都想沦落天涯,永不还家…”
蓝衣人一边一字一句的说着,一边远远的看着话中的南唐剑师。
话中的南唐剑师,立在楼船之上。只不过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位南唐剑师了。
当年的南唐剑师,已然死去。
现在活着的,只是天涯沦落人。
只是出自白乐天笔下,真正相逢不必相识的天涯沦落人!
不知为何,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一双明媚的眸子里突然泛起了泪光。
她的视线,在泪光下变得模糊。
她似是看到了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场景。
场景中,立在祖堂山上的天涯沦落人,虽然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始终都没有动过一下;可一身璀璨夺目的金衣,却在无声无息间褪了色,直到彻底失去光华,变成了连麻布都不如的青衣…
她似是看到了身披金衣的天涯沦落人,身若游龙般自那座象征着金陵城的十三重宝塔上,落剑如雨的情形。
那情形,想想都让人觉得心驰神往。
黄衣少女曾零零碎碎的听说过不少有关于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可黄衣少女一直都想不明白,天涯沦落人为何会褪了金衣,藏了金剑,就连一身在进一步就可悟剑成仙的修为,也跌了。
直到听见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说出这么一番话,黄衣少女才稍微明白了一些。
原来这世间最难解的心结,不是面对家国破灭自己却无能为力,而是明明有力为之,却不得不信守承诺,选择袖手旁观。
原来当年负尽了多少风流,后来就会变得多么失意。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无法面对自己…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冠玉般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一双静谧的眼睛,也没有在看天涯沦落人。
他知道立在山峦上的少年,此刻是一个呆若木鸡的样子。
他知道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的黄衣少女,眼睛里已然饱含泪水。
他知道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气机有些紊乱,一身青衣如遇大风般肆意飘起。
可蓝衣人,自己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脸上的神色,微熏沉醉。似是饮了一口甘美又难以下咽的酒。
“与沦落人相比,本山人入世甚晚,不曾与沦落人相遇相知,亦不曾有一入金陵城的契机。但在本山人所知的千年江湖事中,尚没有哪一件,能比得上沦落人的那种风流逸志。”
“沦落人,为凡尘之事所缚,可能已然忘却,可本山人却时刻记得。记得能单以一身剑道,就能与神虚子齐名,声名尚要盖过神虚子的那种风发意气;记得能让天下剑子,在那十余年的时间里淡忘剑谪仙,将其视为剑道一块新招牌的形骸不羁…”
衣发飘起的天涯沦落人,一字不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天涯沦落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多年的时间,天涯沦落人是如何熬过来的一样。
蓝衣人摇了摇头,黯然吟道:“当年有剑势如虹,敢向云霄嗔天公。若问此剑何处寻,长宁塔,福宁宫…”
蓝衣人长叹了一声,脸上重新浮出了一抹笑容。
却是一抹满是涩意的苦笑。
蓝衣人接着吟道:“自古天下英雄气,最是负尽英雄。乾坤里,兴亡事,太匆匆。可怜人生如酒盅;一杯饮尽,万事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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