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五 见鬼的一天
立在柜台后的掌事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头发尚夹杂着青丝,胡子却已全白了。
老掌事已在醉芳楼做了十三四年的掌事,什么人都接待过,什么人都打过一些交道,绝对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但此刻,老掌事却被走上来的苏如是给惊到了。
其他人是怕,是慌,是乱,唯独老掌事是惊。
惊的目瞪口呆。
苏如是心想,这老头肯定是被自己吓傻了,于是又敲了敲柜台,撇了老掌柜一眼,道:“喂,老头,给老子来间房。”
老掌柜大梦般初醒,连声应道:“哦,哦…”
苏如是没好气的道:“哦什么?快给老子来间房,要最便宜的。”
旁边的人已然瞧出了一些猫腻,听着苏如是说出这句话,不禁面面相觑。
一般人在这种场合下,讲究的是一个面子,要的东西纵然不是最贵的,却也不会是最便宜的,以腹黑著称的清都山水郎,会丢得下这个面子?
回过神来的老掌事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在老掌事的心里,无论客人要了什么东西,无论这些东西的价钱如何,都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区别对待。这是所有醉芳楼掌事的基本素养。
老掌事一脸和蔼,笑盈盈的道:“少侠,非常抱歉,我们这儿已经没有最便宜的房间了。”
“那…那…”
苏如是眼珠一转,摇了摇牙,似是在下什么决心:“那就来一间稍微贵一点点的。”
老掌事还是笑盈盈的样子:
“也没有了。”
苏如是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已有了心痛之色。
他又一次咬了咬牙,不耐烦的道:“那就来间最贵的!”
老掌事已然是笑盈盈的样子:“少侠,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房间,稍微贵一点的房间,最贵的房间,全部都没有了。”
苏如是目光盯着老掌事,问道:“那你这儿还有什么房间?”
老掌柜面露歉意,回答却十分干脆:“没有房间了。”
苏如是眉头一皱:“没有房间了?”
老掌事点头确认道:“没有了。”
正在为要了一间最贵的房间而深感痛心的苏如是,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的脸上,一点一点的浮出一股凶意,眼睛里也一点一点的涌出一股恨意。
他并不知道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来要房间的,他只认为是他一个人没有房间,是这老掌柜瞧不起他、嫌弃他、觉得他低人一等,才不肯给他房间。这么大一个醉芳楼,怎么可能会没有房间呢?
幸好他的背上还背着小色女,否则他的拳头一定已经握紧。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咬着牙向老掌事一字一句的说道:“喂,老不死的,你信不信老子能用钱砸死你。”
老掌事在醉芳楼当了这么多年掌事,在凶狠的人也见过,在难听的话也听过,这么一句连祖宗十八代都没有涉及的话,在老掌事的眼里根本没有半点水平。
老掌事不但不生气,一张被岁月写满沧桑的脸上,笑容
还更和蔼了一些:“信,我当然信了,就算少侠说的是用钱把我这老不死的砸死后,还能在用钱把我这老不死的砸活,我这老不死的也都是信的。”
苏如是恶狠狠的咬着牙,重新作出趾高气昂的样子,提醒道:“老不死的,你可别忘了,老子可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可是一笔春秋阁的阁主——”
时时刻刻都是一副笑容可掬模样的老掌事,突然不在笑了。他用一双已然老去,却仍然可以明察秋毫的眼睛盯着苏如是。
这双眼睛看过无数人,似是可以洞察人心。
盯了一小会,老掌事无比郑重的吐出四个字:“不——,你不是!”
苏如是听了这四个字,心头很是慌乱。
但苏如是不肯示弱,更不肯罢休,理直气壮的反问道:“老子不是?你竟然敢说老子不是清都山水郎?那你倒是说说,老子哪里不是?”
“哪里都不是。”
这一次,老掌事没有在盯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看上半天,而是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答案。
面对如此笃定的老掌事,苏如是心虚了。
他虽然很有骗人的天分,奈何这只是一个突发奇想的骗局。这个骗局本就漏洞百出,要不是“清都山水郎”这个名字太具有威慑力,这个骗局根本就奏不了效。
苏如是的目光下意识的往两边扫了扫,这才将齐刷刷盯着自己的人看入眼中。
他从那些人的脸上看到了嗤之以鼻,看到了不
怀好意…
老掌事也在看着苏如是。
他似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穿了苏如是,才让苏如是陷入这么尴尬还有些危险的局面。
老掌事叹了口气,解释道:“你若真的是清都山水郎,那你绝不会只要一间房。”
苏如是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老子要少了?那你觉得老子应该要几间房,才能让你满意呢?”
老掌事肃穆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道:“真正的清都山水郎,不会只要几间房,他会要下整个醉芳楼。”
苏如是愕然,一时之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围在柜台前的人,每一个都将老掌事的话听得很清楚,听到这里已全都可以确定,面前这十六七岁的混小子是在狐假虎威、仗势唬人,是在假冒那位谁都不想碰到的清都山水郎。
既然这混小子不是清都山水郎,那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们的胆子纷纷大了起来。
他们开始应和老掌事的话,发表着一直不敢发表的意见:
“这老掌事说的有道理,按照清都山水郎的作风,他确实是会这么做。”
“要下整个醉芳楼,他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太大了些?对于清都山水郎来讲,这已经算小的了。”
“我听说醉芳楼的老板与洛阳王是至交好友,醉芳楼能有今日这般规模,能在洛阳城这种地方屹立这么多年,背后可全是依仗洛阳王和朝廷的庇护…”
“可清都山
水郎,却不止一次来醉芳楼撒过野,每一次都将醉芳楼捣的需要重新装修一遍才能继续营业。”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清都山水郎每次撒完野,都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洛阳城。”
“唉,没办法,谁让清都山水郎没人敢惹呢?”
“主要是他太会算计人了,被他算计过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倒觉得主要是因为他太狠,他的作风一向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必须连根拔起,就算是做了怨鬼也不敢在找他寻仇。”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恐惧的,最让人恐惧是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反复无常。”
“不错,看不透、猜不到、无法预料才是最可怕的,那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头上挂着一柄刀,也知道它一定会掉下来,但偏偏就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突然打断议论声,大声骂道:“他妈的,我说你们是不是越扯越远了?难道你们都忘了,这小子骗了你们的事?”
众人一听这话,当即停止了议论,一齐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柜台前的苏如是。
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愤怒,有的甚至已经露出了杀气。
苏如是自从被老掌事拆穿的那一刻起,就已料到事态会变得很不妙。
他知道被人骗了的滋味很不好受,他也痛恨那些骗了自己的人;更何况,这已不仅仅是欺骗这么简单?
可事态发展至此,一切
都已经晚了。
苏如是自知这一次绝不可能逃脱得了,这些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多得每人只要轻轻踩上一脚就能把他活活踩死。
苏如是除了面对,别无选择。
他保持着有生以来最高度的戒备,在心里做下决定,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就马上和这个人拼命。就算拼不过,就算明知是死,他也要拼上一拼。
他苏如是这一辈子,绝不认输,更不认命。
柜前前的杀气,无声无息的变浓。
所有人都在盯着用清都山水郎来吓唬他们的苏如是,就连那些一心一意看表演的人都被苏如是吸引了。
他们很想看看,这个敢冒充清都山水郎的家伙,除了骗人还有些什么本事。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骗他们的人除了偷鸡摸狗连半点本事都没有。无论是谁,只要往他身上砍上一刀,他至少都得丢掉半条命。
有不少人,已等不下去。
对于修为不及他们的人,他们向来不能久等。
他们的手,不自觉的握在了兵器上…
看着这一幕的老掌事,许久都没有在说过话,但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诸位,能在醉芳楼撒完野,又能安然离去不受追责的人,其实有很多,清都山水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另外还有一日百里殿的殿主——百里狂徒,逐鹿城天下会的龙头老大——超逸主,峨眉山的一代神尼——还我师太,昆仑
山的执剑长老——无极真人,南海浮屿之主——万里边城,以及十年前的剑道第一人——奉剑天子…”
老掌事微微抬起头,看样子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事,又道:“至于最近在醉芳楼撒完野,还能安然离去不受追责的两位,如果我这老不死的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冷艳宫的颜如玉,和星冉大宫主——”
老掌事的这两段话,说的极其轻描淡写,但这两段话却像是具有什么不知名的魔力,不但让握住兵器的人松开了手,还让满是杀气的人无声的收起了杀气。
只因老掌柜话中提到的人,不是名动天下的绝世狂人,就是隐居在外的一代高人,除了已然没落的“奉剑天子”,每一个都是当今江湖上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只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老掌事的话中听出了警告之意。老掌事说出这些人的名字,等同于就是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上面这些人的本事,就最好不要在醉芳楼撒野。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醉芳楼的柜台前拔刀杀人,这种野可不是一般的野。
被苏如是唬弄过的人,心中有火,眼中有怒,却终究是不敢有这样的撒野之心;谁都知道,醉芳楼能在洛阳这种风云际会的地方做大做强,能在禹门大会之期招待天下英豪,没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保护,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这老掌事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焕发,又能在这么多江
湖豪杰面前谈笑风生,指不定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撒野之心不敢有,为装装面子逞逞口舌之快的心思却还是有的。
有人讪笑道:“没想到堂堂醉芳楼,竟然会包庇一个用清都山水郎来吓唬人的杂毛小子。”
一人横眼看了看左右,接着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要传到清都山水郎耳朵里,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左右纷纷应道:“我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
“我就更不敢想了,我一想到清都山水郎,后背就会发凉…”
老掌事自然听得出这些人的话中之意,但老掌事只当那是耳边吹过的一阵风。
老掌事首先发出感慨:“古人有云,情到深处自有诗,意到浓时必有韵;这位大侠一没有情,二没有意,却能做到出口成韵,真乃文武全才也。”
刚才说不敢想的人,尽皆愣住了。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但又不能直接发作。毕竟这句话不是在明晃晃的骂人。
老掌事接着道:“这件事传到清都山水郎那里,他会怎么做,那是他该考虑的事;醉芳楼要考虑的,是尽量保证每一位客官的人生安全,安全的来,安全的去,这样才有长期生意做。”
有人满脸讶异,问道:“你是说,不让我们砍了这杂毛小子,是在保证我们的人生安全?”
老掌事义正辞严的点头:“当然。”
有人觉得甚是好笑,撇了老掌事一眼,不
屑的道:“你们醉芳楼要包庇这杂毛小子,那就包庇好了,干嘛找出这么不着边际的的借口?店大可以欺主,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得…”
老掌事笑道:“我想诸位之所以这么想,一定是因为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老掌事笑着看了一直站在柜台前的苏如是一眼,道:“这杂毛小子骗了诸位,固然是一件很让人气愤的事,但有人会比诸位更气愤。”
“是谁——”
“清都山水郎。”
众人一听这个名字,忽然一起不说话了。
老掌事又笑道:“诸位不妨想一想,是被人骗让人气愤一些,还是被人冒充让人气愤一些呢?”
众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还是没有说话。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后者更让人气愤。
老掌事道:“诸位为了一泄心头之恨,可以把这杂毛小子一刀砍了,但那时候清都山水郎又能找谁一泄心头之恨呢?清都山水郎要是找不到这冒充他的杂毛小子,又会找谁呢?”
众人脸色顿变。
不管平时后背发不发凉的人,这个时候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清都山水郎要是找不到冒充他的人,当然就会找那些让他找不到人的人。
他们要是把这杂毛小子砍了,便会成为让清都山水郎找不到人的人。
老掌事道:“所以,为了让大家不受牵连,也为了让醉芳楼少装修一次,我这老不死的奉劝火气稍大的好汉们,
能忍住一时之气、手下留情,免得祸及自身后果难料啊。”
火气稍大的好汉们,已消了**分的火。
他们不得不消火,否则就会惹火烧身。
一人看向老掌事,问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老掌事笑道:“诸位即是为了玩乐才不远千里来到醉芳楼,那就当在醉芳楼玩一个尽兴,免得有负一路的奔波劳累;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醉芳楼来处理吧,无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醉芳楼都会担着,绝不会波及诸位盛情来此的贵客。”
有人好奇道:“那你们醉芳楼,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
旁边一人道:“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杂毛小子走了,走的越远越好…”
老掌事伸出一只手,示意说话的人停下来,笑道:“这杂毛小子要是走了,清都山水郎来找我们醉芳楼要人,我们醉芳楼拿不出来那岂不得又要遭一次大殃?”
“你的意思是…”
老掌事道:“这杂毛小子是万万走不得的,就算他想走,我们醉芳楼也不会让他走。”
众人听着。
老掌事接者道:“我会给他安排一间房,让他在醉芳楼住下来,直到清都山水郎前来要人的那一天。”
不少人听了这话,心头顿时又有了火气,连连大叫道:“你不是说整个醉芳楼都没房了吗?”
“对呀,你说你们这儿已经客满,连茅房都挤不下了——”
老掌事微微低下头笑
了笑,不急不慢的应道:“我说的这间房,不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客房,而是我这老不死的自己住的后房。”
一人看了看立在柜台前的苏如是,又看了看柜台后面的老掌事,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是说,你要把你自己的房间让给他?”
老掌柜轻抚着胡子,笑容可掬的看着一直不吱声的苏如是:“非但是要把我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还要用我们醉芳楼最有名的酒、最拿手的菜、最绝色的美人来招待他,让他喝好、吃好、玩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生龙活虎的——”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怪叫声接连响起:
“哇靠,天下间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不是好,这是怪,这是老子这辈子见过最怪的一件事。”
“他娘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喂,老头,你这不科学…”
老掌事十分淡定,笑道:“有什么不科学的?你们要是羡慕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魄力的少侠,不妨也学学他冒充一下清都山水郎?只要你们学了他,我这老不死的保证,你们也有他这样的特殊待遇。”
没有人敢学。
没有人敢冒充以腹黑著称的天下第二智者。
苏如是之所以敢冒充清都山水郎,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魄力,而是因为他是初生牛犊,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知道这
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要是知道了,打死他都不会这么做。
忿忿不平的人只能窃窃私语:
“今天,真他娘的是见了鬼了。”
“唉,没办法,谁让人家这么年轻就不想活了呢?”
“由此看来,不怕死的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等哪天我不想活了的时候,我也要来这里冒充冒充清都山水郎。”
“到时看看我还想不想活,要是我也不想活了,那我们就组个队…”
老掌事充耳不闻,一个负责引路的伙计已到老掌事身边,老掌事吩咐道:“将这位不同凡响的少侠请到我的房间去,把我们醉芳楼最好的酒菜全部拿出来,在问问这位少侠有没有其他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的要求。”
伙计连连应着,笑着称是。
老掌事恭敬的一摆手,向苏如是道:“少侠,请——”
苏如是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他昨天在洛水之上见过身着蓝衣、手持羽扇的清都山水郎。
也就是因为清都山水郎约他来醉芳楼,他来回到这个鬼地方。
他并不觉得冒充一下清都山水郎就会怎么样。清都山水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坏人。
然而,刚才这些人面露杀机的样子、准备拔刀的动作,苏如是却看得分外清楚。
苏如是觉得,这些人才是坏人、恶人。
这些人,哪里像是英雄好汉?分明就是一群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亡命之徒。
苏
如是宁愿马上见到清都山水郎,也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待上一刻。
他跟着那负责引客的伙计去了。
去到半途,苏如是莫名停下了脚步。
伙计连忙问道:“少侠,怎么了?”
苏如是隐隐觉得背上背着的的妖女,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他立在原地等了一阵小色女却又没有了动静。
他只好接着往前走,佯笑道:“没怎么,走吧。”
伙计看见了小色女面上画着的蛇蝎,喉头暗自吞了一口口水,低声问道:“少侠,您背上的小侠女生的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在脸上画上毒蛇和蝎子呢?”
苏如是又一次停下脚步,板着脸道:“你说什么?你说她生的漂亮?你觉得她很漂亮?你对漂亮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吗?”
伙计心知说错了话,只得连连赔上不是。
苏如是横了伙计一眼,道:“既然你觉得她漂亮,那就等她醒了,自己问她吧。”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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