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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徽班怀故友


          看报上那劲头,近来是要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了。在这个日子里我由不得又想起故友沈玉斌先生。

          沈先生是道地的梨园世家。祖上沈小庆是创演“八大拿”的名武生。祖父沈三元和谭老板是谭小培的老师。父亲沈福山,是排戏的“大管”,用现在的词说就叫导演,郝寿臣、侯喜瑞都跟他学过戏。他的子侄和学生辈中如沈金波、沈宝桢、燕守平、苏敬文……都是人们常提起的。唯独沈先生本人除去他的学生和朋友外,似乎知道的人甚少。其实他不论在戏曲音乐上和艺术教育上都功绩显赫。只因一生坎坷,受了些不公正的待遇,没有充分的宣传就是了。沈先生自己倒是很想得开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之后,他对党和政府感激不尽,便把最后的全部精力都用至振兴京剧上来。他对群曲下过真功夫,便集中精力写了一本书。临终表示,他这一生只作了三件事,一,担任梨园公会理事长时置义地办义演,为穷苦同业解决了些困难。二,挑头办起了艺培戏校,后来由政府接办成北京戏校,培养了下一代人材。三是为致力于京剧群曲的研究和发展,使这门艺术不致失传。

          群曲是什么东西?值得一位老艺术家如此珍视?群曲就是合唱,是京剧音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多重要,翁偶虹先生有篇专文,找来看看就会明白。简单地说,它是维持戏剧节奏,渲染气氛,烘托剧情,衔接情绪等等的重要手段。举个例子,“长坂坡”曹操发兵一场戏。两边八位大将都站好了,八个龙套全摆齐了。曹操说声:“追赶刘备去者!”大家稀里哗啦就下场。跟哥们打群架似的,这能给观众造成统师千军万马的感觉吗?但台上总共就这十几个人,背后是个花花绿绿的守旧,怎样才能造成这威武雄壮的效果呢?京剧前辈就用了群曲。曹操说完:“追赶刘备去者”之后,大家吼叫一声:“啊!”全体站立不动。唢呐吹响。齐声唱一句曲牌“羽檄会诸侯”。然后再起冲头锣鼓。曹操与众将上马,作一个严阵出征的亮相。众人齐声高唱“运神机,阵拥貔貅,须要同心戮力,斩权臣,拂拭吴钩……”边歌边走,举着旗帜围绕曹操和大将绕一圆场。唱至最后一句,摆成“斜胡同”。锣鼓敲起紧张的“急急风”,全场人员齐声呐喊“威武”。曹操再在这威武声中扬鞭打马,率队而下,您瞧,这一来整个的感觉就不同了不是?

          群曲不只用于兴兵的场面,宴会、行路、嬉戏、交战,都少不了它。这么重要的音乐艺术,近年来却衰落了。有的只吹不唱,有的则干脆连吹也不吹。

          群曲的衰落倒不自今日始。数十年前谭鑫培在前台看杨小楼唱《铁笼山》,回到后台就问杨:“那段八声甘州的牌子你怎么不唱?”杨小楼红红脸说:“我不会这词您哪。”谭老板立刻把词教了他。再晚一点时,郝寿臣先生在戏校教学生唱《草桥关》,教到姚期被绑赴刑场时,想到曲牌《脱布衫》原词失传,他不想再误学生,去找沈先生设法。沈先生就代填了一首新词,裘盛戎听说这件事立刻专程找沈先生求教。从此裘派名剧《姚期》才有那“英雄无故被刀残”催人泪下的完整唱段。

          群曲既在京剧表演中如此重要,怎么会衰落和濒于消失呢?这和京剧最早的形成有关系,京剧是由徽调、皮黄等融合而成的,初进京时曾和昆腔同台演出,又从昆曲吸取了大量养分,这群曲的曲牌干脆就是从昆曲中原封不动挪用过来的。如《法门寺》太后仪仗队行进时用的“一江风”移自昆曲《百顺记》,《铁笼山》姜维兴兵唱的“八声甘州”,来自昆曲《麒麟阁》……这种现成的移用法,在当时是又方便又省事。长期如此,就带来点后遗症。一是词文雅奥,京剧演员,特别是群众演员多半是文盲,根本不懂自己嘴里唱的是什么意思,不懂意思就很难记词,于是就哼哼呀呀滥竽充数。群曲多半是用唢呐伴奏的,唢呐声响,谁也注意不到词唱清楚没有。演员们发现哼哼并无危险后,就再发挥一步,干脆就只随着唢呐作动作,连哼也不哼了。乐队见演员不唱没事,自己也就没劲再吹,于是有的连乐队也不再演奏,在锣鼓声中大家舞动一番就下场完事。

          从昆曲移用群曲曲牌,还有另一个毛病,就是文不对题。比如《挑滑车》番将黑风力上场,本来要表现黑风力的勇猛强悍,杀气腾腾,唢呐一响唱出来的却是“匆匆的弃宫帏,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帐銮驾,望成都只在天涯……”这是哪儿对哪儿呀?查其原因,原来此曲来自《长生殿》唐明皇逃跑的那折。当初挪用这曲子的老先生大概文化水平也不高,只听着曲调合适就用了过来,演员也不懂,也就跟唱了下去。年头一多人们就见怪不怪了。

          沈先生为了挽救群曲,就从曲词入手,把失传的填写了新词,把文不对题的重新改写。在此同时,他把由于年久失传而造成的种种错误,如唱法上南北曲不分,尖团字不分都作了查证、校对和更定。为此耗尽了他最后的心血,可惜在世时没看到这本书出版,临终有些放心不下。

          沈先生去世后,在出版界、戏曲界朋友陆稼林、荀令文、李步清和他的学生和宝堂等人白尽义务多方努力下,去年这本书终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北京戏校为更好完成老艺术家的心愿,把全部书都买了下来,义务代销。我把此书寄了几本给香港台湾有关朋友,得到了很热烈的赞扬,认为沈先生为恢复传统,振兴京剧作了件大好事。在此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之际,我愿代故友向剧团和戏校进一言:体念老艺术家的苦心,下功夫研究一番,把群曲唱起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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