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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


夜明星稀,被仓促赶出来的沈玦抓紧时间,认真利用漫长夜晚,整理本次任务的资料。

        首先是资产清点——

        目光扫过,破絮棉被上,浮现出来一个勾勒得古色古香的负债窗口。数字倒不惊人,欠债两百三十二钱……四舍五入,就是零。

        和前一位宿主相比,这个欠款数目非常友好,沈玦比较满意。

        叫人心惊肉跳的,却是这位宿主的资料。字里行间,全是不着调。

        宿主姓祝,双名锦宸,是桑禾县上,规模最大的民间织造办【明霞坊】的公子。【明霞坊】虽是民间作坊,织工之精湛、花色之新美却可比官办织造坊,本朝开国时更负责过一批皇室缎品的织染工作,因此名声大噪。祝家后代开枝散叶,自然就成了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锦宸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姐姐两位,下有小妹一尊,只得他一个男丁。两位姐姐性格泼辣精明,都是打理家务一把好手,他父母就打起算盘,要教祝锦宸弃商从文,读书去考科举。

        本朝不比从前,早已不将经商行当看作下九流的营生。但祝家世代经商,深知民间为商不易,为了疏通关节、打点上下,每年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银子。家中若能出一个读书人,在朝中挣个一官半职,种下一棵遮荫大树,才是长久之计。

        是以这一大家子人,从小就对祝锦宸寄予厚望,指着他一朝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好给祝家挣一份未来。

        谁知这个祝锦宸天生顽劣脾气,生平最恨的事,就是读书。

        ——若只是不愿读书,那么跟着父亲学习经营商事,也算是一条中规中矩之路。

        可是举目皆是阳关道,祝锦宸偏都看不到。满月抓阄时,他抓娘亲身上的荷包,众人哂笑几声,也就过去了。但他长了几岁,竟还在专心摆弄针线、埋头绣花女红时,这可就成了一出鬼故事。

        可能因为在女儿国里长大,也可能因为家中氛围耳濡目染……总之原因成谜,也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在祝锦宸还是个五六岁小娃儿的时候,他就逮着隔壁家的小姑娘,非要染布贴花,给人家量身定制,裁做一身新衣裳。

        ……

        大夏正值繁华盛世,风气还算开明进步,但男女大防终究还在。隔壁家的女娃娃高高兴兴,穿着花衣裳回了家,家里直接炸翻了天。几口壮丁凶悍登门,砸了祝家大门,指指戳戳,说他们养出了一个下作胚子,天生的流氓玩意儿。

        那天以后,祝府上下所有人都紧盯着祝锦宸,禁止他再靠近织造工坊一步。

        胆敢舞针弄线,打。

        胆敢描绘绣样,打。

        胆敢榨浆制染,打。

        胆敢哭求两个姐姐赏他一把女红做,往死里打。

        幸好上天垂怜,这祝三公子够皮实,也够顽劣。由你扬鞭挥尺,他仍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灵活,无错无过。

        但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娘、说不像个男的、说他小家子气,这他是万万不认的。

        所谓极则必反,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十几年后,飞针走线的小娃娃终于变成了横行乡里、为祸一方的混世魔王。

        父母在世时,他还能听进去几句话。父母故去、姊妹嫁人后,祝锦宸成了【明霞坊】新任当家,整个人就无法无天了起来。

        他干什么呢?

        他投资。

        他早忘了自己小时候亲手织的布匹、裁的衣裳,早就瞧不起这个土气的织造坊了。

        ……当然,说是投资,也不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这样高度细分、精准定义的金融术语。

        但投入资金、参与利势分红的商业合作形式,已经相当普及。伴随着各行各业中新技术、新工种的出现,通过“入股”一夜暴富、跻身为行业龙头的成功案例俯首皆是,也在坊间引为美谈。

        祝锦宸仗着家底雄厚,将织造业务甩手丢给管家,自己拿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出门挥霍去也。

        其时南洋商贸往来颇多,祝锦宸跟着眼热,出资投了好几条商船,也捎进去许多细丝绸,期望商船能带回来满满的象牙和沉香,坐地大发一笔。

        他是新手,船自然也是新船,在南洋风浪里迷了航向,货物尽毁,一无所获。更糟心的是,商船在海上蹉跎太久,食物不足,好些水手犯了败血病,回来时可以说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所有钱都砸沉外海。

        祝锦宸倒也有几分机灵劲儿,他发现正是这败血病害得远洋贸易难以展开,转头又要去做药品生意。

        抢先把这药研究出来,不就可以垄断海外贸易市场?

        可他忘了,自己向来都是不学无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狂妄少爷。别说药学医理了,就连什么野果可以吃,什么菌子不能碰,他都弄不清楚。

        就这还想投资入股,开发新型药品……除了赞助一些江湖郎中、做出一些狗皮膏药,还能有什么别的成就吗?

        大几万两银子,就这样给他洋洋洒洒,漫天撒了出去。

        有一就有再,祝家散财三公子的名声,很快就在整个东海道地界传开。

        人们都说,要拿到三公子的善款,你就得怎么离谱怎么来——

        规模越大的,三公子越喜欢。

        花销越高的,三公子越喜欢。

        图画画的越好看、越精致、越是异想天开的,三公子越喜欢。

        ……

        金山银山,也吃不消这样败。祝锦宸勤勤恳恳地找项目、看项目,快速烧光了存款,只余下织造工坊仍在全力运转。

        如日中天的明霞坊沦落至此,自然惹来旁人意动,想干脆将这个拥有几十张织机、百来织工的织造坊直接买走。祝锦宸此时又成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明明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突然又想起了门楣辉光,谁来讲都讲不通。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不过多久,一批送往京中的织物被打成劣品,趁势要治明霞坊的罪。但皇恩浩荡,顾念旧情,又念在明霞坊是初犯,于是不降责罚,只是抄走祝家全部财产、将织造坊查封充公,是为法外开恩。

        一夕之间,乐善好施的祝三公子,就成了今日流落街头、人人见之都要唾上一口的祝三傻子。

        资料槽点太多,看得沈玦连连皱眉。

        比遭遇诈骗的林柚更甚一筹,祝锦宸竟是个真正惹了官非的倒霉蛋。

        可若不是他自己胡作非为,以祝家背景,实在不至落魄于此。

        初来乍到,两下交锋,沈玦已知宿主脾性暴烈,自我意识极强。连这土地小庙中,都给他摆上了好几把趁手铁器。什么铁耙、棍棒、长锹……不一而足,虎虎生威。

        看来要守住一方破庙与这张价值十万钱的大床,确是得要些本事在身上。

        沈玦略一思忖,决意先栖身于宿主意识深处,观察、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慢做打算。

        东方鱼白,祝锦宸在睡。

        日上三竿,祝锦宸在睡。

        立竿无影,祝锦宸终于起来。

        他转去庙后山塘,洗脸漱口,重新绑了头发,把自己弄得清爽干净了几分。

        昨天半夜闹鬼的事情,他似乎已不记得了。踏出破庙时看到地上躺着的十七八片烂土陶,他也就是顿了一下脚步。

        一脚踢开这些土陶碎片,把庙门随手一锁,祝锦宸头也不回下山去。

        沈玦本来以为,祝锦宸洗漱出门,也许是有什么正事要去办。

        但他很快发现,祝锦宸的出门逛逛,可能真就是出门逛逛。

        他像老大爷公园遛八哥,踩着之字形从山顶一路往下晃荡,整个人还特高兴。一会扯片叶子吹口哨,一会捉个麻雀捏捏肚子。这山就是个馒头似的土包,愣给他溜达出了半个时辰之久。

        下山以后,他没进桑禾县城,而是转向山下河滩边一条露天集市。那里平日常聚着许多菜贩货郎,午后生意不忙,常常会摆起一条龙门阵,一过牌瘾。

        祝锦宸找到最里头一张牌桌,盯在一个焦躁擦汗的晦气主身旁,肆意指点。

        “啧啧,这臭牌。”

        “那张好,打那张。”

        “妙!”

        “哎,别打这!听我一次成不?包你赢。”

        那摸牌的小贩不耐烦地掸他:“去去去,烦着呢……”

        祝锦宸不以为耻,反往上凑:“我代你打,赢了,你包我一天饭。走一个?”

        俗话说的好,观棋不语真君子,观牌指点……绝对是别有居心,急着赶人下桌自己上。

        沈玦终于顿悟,祝锦宸的“正事”,原来就在这些牌桌上。

        难怪他没欠几个钱,敢情在街头巷尾凭本事代打蹭饭呢。

        对面庄家抬头,嗤笑道:“怎么又来了?祝三,你要真的饿,求求我们,赏你一口饭不难的。”

        祝锦宸明着听不见他,只揪着那小贩软磨硬泡。不一会儿,小贩顶不住赢牌的诱惑,把位置让了出来。

        虽是要蹭口饭吃,他却又很有傲气,一掀衣摆,不客气地在原位坐下,即刻拉开架势,十足老辣。

        手中摸牌,指腹一擦,即能分辨花色,遇着废牌,一眼不看翻手丢掉,心思如电,气势也惊人。祝锦宸眼竟不怎么看牌,只管盯着上下对过三家,一边察言观色判断喜怒,一边暗中推演对手牌组,上桌不久,好气运全向他这下风处涌来,连吃带碰,很快大获全胜。得他代打的小贩站在一旁,心中算算账目盈余,也跟着喜上眉梢。

        打完一圈,祝锦宸把牌一推,伸了个懒腰,道:“累了,不打了。”

        牌桌上的要义,是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但祝锦宸这会儿想下桌,却没人能放他走。且不说那小贩贪得无厌,想变本加厉赢下去,其他三位牌友也不甘愿就此罢休。

        对桌打量了祝锦宸两眼,忽然嘿嘿一笑,拍出两粒碎银子,摔在桌上。

        这里打牌的多是小商小贩,推两把骨牌,不过闲来寻个乐子,没有认真的。祝锦宸对桌那位爷却突然发难,显是嫌他坏自己好事,要为难他了。

        但祝三公子一夜破产,成了祝三傻子的荒唐事迹,乡里乡间都有耳闻。因此这里许多人,倒没几个同情他的,全都抱着一副瞧好戏的心态,要瞧他如何反应。

        祝锦宸不在乎他们。他被桌上那碎银子吸引,脚步一慢。

        这点碎银,放在以前,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现在……

        两粒碎银,那可是两千个大钱,两千个大钱啊!

        要能分个几成到手,他就能还掉赊账,买两只烧鸡,大快朵颐一番了。

        可是祝锦宸晓得,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桌的牌搭子对他满心敌意,现在既然成竹在胸,提高筹码,一多半就是想搞他。

        权衡一把,他还是压下了胜负欲,决定撤退。

        “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啊。”祝锦宸冷笑一声,“装得客气礼貌,输得惨了,马上耍手段。小爷不奉陪,你们爱玩,自己玩。”

        那对家立刻翻脸,恶声恶气道:“你一个泼皮破落户,又不同我们一道做生意,每日只是过来使坏。我们就由得你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这是你祝府小金库?”

        “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赢不走这两粒银子,就不见你祝三公子有本事!”

        他将“祝三公子”四个字咬得特别阴阳怪气,唯恐不够生疼扎耳。周围菜贩都是一阵起哄叫好,团团围住,不教往日跋扈的祝锦宸有路出去。

        祝锦宸火头上来,一拍桌子,昂然道:“我当然会赢。但我不稀罕这两粒银子——”

        “我要你输得只剩一条裤衩,赤条条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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