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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笼雀


黑黢黢空无一人的街巷,惟有马车轮轴轱辘的声响,掀开帘幔,还能看见野猫抓硕鼠的场面。我疲惫地靠在车厢内侧,心已低落沉谷。
  曹植说出的话只被众人当作儿戏,草草收场。击鞠宴散后,叔父崔琰当晚便向曹操告了假,要将我带回崔府三天。府门外叔母已张灯挑烛等候多时,崔铖自从军后,一直留宿军营,有夏侯尚看照着,其他崔锐、崔铭等兄弟个个都已长成。可是,在气氛凝肃的饭桌上,人人都默不作声,用过晚膳后,崔琰把我带到祠堂敬香。他虔诚恭敬地对着祖宗派位,絮絮念念:
  毋道人之短,毋说己之长。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
  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
  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
  硁硁鄙夫介,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崔琰诵读的,是章和帝年间着名学者书法家崔瑗的《座右铭》,崔瑗属博陵崔氏,父亲崔骃、儿子崔寔、侄子崔烈都是东汉享誉盛名的学者。
  “听中郎将讲,近来数年,你文章写得极好。想我清河崔氏一门,自地方肇乱、流离逃散之后,族谱载录混阙,几莫辨叔祖伯祖。博陵崔氏一房,数脉在南阳发展甚茂,前几日还有书信往来。现今两房散佚丁户,业已计定,只需你誊录两份,难辨讹字稍加修订,一份寄与南阳,一份移归清河。数典忘祖之事不可为,这三日,你就在此处抄录罢!”说毕,崔琰拂袖便跨槛而去。
  数典忘祖?我呆呆凝视着宗祠列设牌位,环顾堂内萧然,阴风四起,不觉已忘恐惧。
  抄吧,抄吧,先从叔父最想让我抄的家训抄起吧!纵有千般委屈愁肠,至亲不在,无怙无恃,又有何怨何言可诉?我研墨削竹,一点一点,从头至尾抄起族谱来。不愿翻自家族谱,倒先拿了博陵崔氏一方的卷籍来读。
  博陵崔氏旧谱,文字多有漫灭不识,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依稀在黄厚的皮纸上辨识得末端尾页如此文字:
  第十一世孙
  崔骃生于建武二十三年涿郡安平县年十三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齐名常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骃拟杨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分二房长房长孙即前太尉崔烈烈生子钧州平骃次子瑗孙寔
  ……
  第十五世孙
  州平长女旸小字子楚生于□□年南阳城外隆中白水紫峰岗地
  配氏
  ……
  我看着那比我小五辈的博陵崔氏女,暗思道:子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到底在哪听过呢……不是战国时在赵质子嬴异人么?单名一个旸,应生于旸谷日出之时,可惜年月字迹磨损不清了……配氏后面没有名姓了,应该也如我一般尚在闺中。不知是几岁孩童……但是怎么那么巧合生在隆中呢?士族族谱向来受当权者经手查阅,若我崔氏族与南阳诸葛氏有所瓜葛,只怕会落人口舌。
  这样想着,我信手捉笔,涂抹掉了那个小名子楚的出生地,再抄录时也只留了个名姓。如此反复多次,凡是族谱有曹氏势力避讳的,皆被我有意曲笔隐藏。
  抄了一天一夜的族谱,总算基本告竣。在第二晚的膳桌上,叔母连连给我夹菜,嘘问在世子府冷暖用度。我埋头吃粟饭,大气不敢多喘,觉得对桌的叔父崔琰很奇怪,也不敢对话交谈。在快吃完的时候,才听见崔琰娓娓道来:
  “相府参军陈长文,听过否?”
  “陈群?”我点点头,“在相署有过数面之缘,他常来中郎将府,与世子交游甚密。”
  “你平日就关注这些么?”崔琰停箸。
  “……”
  “陈长文出身颍川陈氏,大鸿胪陈纪陈元方之子。他有一堂弟名唤陈忠,乃陈谌陈季方之子,与你年龄相当,未曾婚配……”
  “……”我怔怔地看着崔琰,筷子早惊落在地。
  “吾与陈群同朝为官,虽有龃龉不平时,终存互通姻好之谊。纳采问名纳吉已毕,吾已同陈氏约定,陈家亦当择良期来邺下聘。”
  未听崔琰说完,我已经泪下潸然,震惊得全身如电触般麻痹。士族间六礼已成三礼,若毁约则损男方颜面,且伤两家和气。崔琰擅自安排我的婚嫁,不仅改变了我原本的命运,更有可能触怒曹操。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不能冷静,忙起身颤巍巍跪在崔琰面前谢罪:“缨儿不知犯了何错,叔父为何如此!?”
  “你的终身大事,自有为叔之命与媒妁之言,这都是为你好!”崔琰厉声道,“好过你一个女儿家在世子府抛头露面!”
  我觉得无辜极了,泪眼婆娑,掩泣道:“是我要入世子府的吗?我还想入侯府呢,丞相允吗?抛头露面又如何,丞相尚无微词,您又何必拘着我?难道我还不知礼义廉耻么?我乃燕赵女子,为何要远嫁去汝颍南乡啊?”

  “住口!哪家姑娘像你这般大言不惭,还想入侯府!?”崔琰怒色拍案,不顾叔母阻拦,“说你一句倒有十句来回我,想我崔氏世耕儒林,断无此尊卑颠仆之理!”
  “我说入侯府,并不是那种意思,叔父怎不能讲理呢……”
  崔琰径直打断:“讲理?你有何理?这些年犯下的错事还少么?啊?你全无顶嘴的资格!”
  “叔父!缨儿唤您一声叔父,那是敬您!爱戴您!如今缨儿早已成人,是非黑白便是要辩个明白!”
  “是,如今你大了,愈发约束不得你了!还是早些寻了夫家教你收敛些!”崔琰气得胡须直抖,起身立着斥责我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枉汝也参管郡学教育之事,可有半点士女范行?”
  “叔父,叔父,我没有错……为何这些年事事都不能如您愿?为何偏只对我一人如此严苛,我与子建少年相识相知,莫非只因我非叔父亲生,才受如此谩骂呵责!?”语无伦次间还敢顶嘴,一时悲愤说了气话,后悔已来不及。
  崔琰大怒,数年积攒的不满一触即发,挥手重重扬了我一巴掌。
  “正因汝是我亡兄孤女!吾才视汝为己出,竟不想汝这等妄负恩义!竟说如此蠢话!”
  我惶恐不迭,连跪带爬,拉住崔琰衣袖告罪,泣不成声:“缨儿说错话了,竟说此大逆不道之言!叔父恕罪!叔父消气!叔父——缨儿知错了……”
  崔琰闭眼,满露悲哀戚容,叔母掩帕拭泪,带着锐儿、铭儿出屋去了。
  “阿瓠啊阿瓠,门阀贵公子油嘴贫舌,交际名媛,三两语改日便又另一番说辞!你家境与寻常闺秀不同,父母早故,又有阿弟在下,何时变得如此不清醒!”
  “我不知,不知啊……叔父……”
  “既入了世子府,何故又拂了人家颜面?丢我崔氏族门?”
  听见崔琰这样说,我才明白了什么,止住哭连忙追问道:“是子桓公子找过叔父您?对么?”
  “他不必找我,我也自来寻汝!”崔琰甩开被我紧抓住的衣袖,对我满是失望的神情。
  “丞相收汝作义女,是何用意你不是不知。纵那曹四公子有千好万好,皆不如你阿叔真心为你择选的夫婿可靠!为叔已是泥淖中人,你也要陷入不成?你若在那虎狼军阀门庭有个三长两短,吾有何面目见汝亡父!?”
  句句锱铢箴言,却句句扎心!我满面泣痕,想跪着挽留叔父崔琰离去的背影,身后却好像有曹植的手臂拉住。
  崔琰走了,留我一人瘫坐在地。独对满案残羹狼藉。
  颍川陈氏,清河崔氏,真真门当户对,男当婚女当嫁……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他不知我美丑与否,我不晓得他品行好坏,他不知我淑贞几何,我亦不知他酒色沾染多少……全由大族长辈说了算,全是天下大乱士族抱团取暖的趋势必然……陈忠啊陈忠,你是否也曾在少年时代留恋过街巷某某姑娘,是否此刻也像我这般难过不堪。
  我浑浑噩噩,走到堂下,但跪求叔父收回成命,求崔琰废却与陈群之约。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温度的身体。只是跟着心走,本能反抗,名曰对某某坚守“爱”的缘故。
  只是很好笑啊,曾几何时,你不是盼着改变原本的崔氏悲剧结局么?为何怎么走都成死局了呢?赤壁大火烧不死,战俘营里冻不死,曹府里凌辱不死,如今叔父崔琰冒这么大风险悄声定了你的婚配,你反倒不乐意了。
  春日多雷雨,在堂下跪了不几时,夜空便飘洒起大雨,还有雷鸣阵阵。忍受着当年在许都狱中的雷电阴影,我将自己抱紧,蜷缩成团,在雨中固执坚持,直到旦晨。
  可是直到旦晨,崔琰始终闭门不见我。
  雨中一夜,也让彻底想明白。
  求人不若求己,这一夜跪,是向崔琰谢罪,我不能再有眼泪,要想跟着心走,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只能冷静思考对策。
  日上三竿,身体渐渐回暖,我回到了世子府。
  不知是何人新献贡的一只金丝雀,正在堂前挂起的笼中迎合晨风叽叽喳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回府这日曹丕也刚好在举行家宴,宴请对象是夏侯璞。曹植、夏侯尚、夏侯威、曹真、秦纯等人一并在场。曹丕见我出现在门口,却当没看见,仍旧斜身翘腿半躺着,吃果脯、饮美酒、赏女伶舞戏。
  我端着手,穿过粉绿水袖群,稳步徐徐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朝曹丕行君臣屈膝跪拜礼。
  “文学掾书佐崔缨,叩见中郎将。”
  曹丕轻笑,换了个方向继续侧躺。
  秦纯欲言又止。
  夏侯尚沉默。
  曹植又惊又疑,却在坐席上纹丝不动。
  只有夏侯璞歪着脑袋,斜眼盯着我,善意提醒道:“这不是崔家妹妹么?怎么浑身湿漉,如何能见人?好在都是自家兄弟,不会声扬出去,若有外男便十分失礼了。快来人,扶崔姑娘回内院去,莫要着凉。”
  “不必了。”我抬头望向曹丕,从长袖中取出两卷油纸,双手捧至他身侧。

  “这一份是近年来魏郡外来丁口变更户册,这一份则是近年来魏郡地方县丞兴办的学宫绩效筹计。据可靠数据,以繁阳为例,日常策、经、笺、奏四科考课达优者,约有七成士人出身寒庶,而邺县学官祭酒及处士诸生几乎皆为贵胄子嗣。私以为,今丞相御强寇于外,修文政经学于内,四方贤士大夫皆捐南土来集于邺,与许都已并为掎角之势。汉廷旧臣权贵皆遣子入太学受业,岁满课试,以高第补郎中等职;邺处北端富饶地,幅员辽阔,粮食充备,应早作绸缪,以俟寒庶流离而怀瑾握瑜者。”
  曹丕听罢,挥袖令优伶退下,这才正襟危坐,接过册簿,认真看起来。不几时便抚掌大笑。
  “子嘤有如此好物,何不早告知二哥?快快落座,来人——上酒——”
  曹丕推着我在夏侯尚同席的案几前坐下,用一只玉耳杯,亲自为我斟了满满一杯酒,让我一饮而尽。在曹丕的劝说下,我又环敬了一圈酒,说尽客套话。曹丕还主动跟我聊起其余内政之事,我靡不应答如流,还发表了不少有关天下时局的言论,主动暗示曹丕该从哪些方面谏言曹操,观察荆扬的孙刘,西垂的刘璋张鲁。曹丕高兴极了,连连命人斟酒一杯又一杯,我无不笑脸以迎。
  曹丕想要的,无非是我受他掌控,不生非分之念。陈群敬重曹丕,若是曹丕开口力陈利弊,陈崔两家婚姻自然可解约。而曹植,就算再受曹操宠爱,也没有与士族这层关系和解决途径。只是刻意谄媚曹丕的话,一定会让曹植感到陌生吧。
  “以后子嘤在伯仁处侯侍文书即可,伯仁到底是个儒将,军中事务繁多,还需你多为帮衬。对了,你胞弟阿铖不也在伯仁军中么?明日我便去向父亲请了令来,让阿铖也像阿奕一样,作个伴读。这样,你就能与两个弟弟,天天见着了。”曹丕安排我专门听命文学掾夏侯尚一人,简单来说,就是侍奉夏侯尚笔墨,帮他处理他的公务,帮他写文章,行军打仗就跟着他走。
  座中众人,皆知曹丕撮合我与夏侯尚的用意。那时我已神志不清,却仍强挤出欢笑之容,再斟酒一杯,刻意靠近面色如霜的夏侯尚。身近只在咫尺,呼吸可触。
  “伯仁哥,这杯敬你,今后缨儿在军政事上,若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夏侯尚曲臂拎樽,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但微微冷笑,也不搭理我,只自顾自喝起闷酒。对席的秦纯更是不悦了许多时,她推脱身体不适,起身离席而去。
  整个屋子顿时气氛格外凝固。
  夏侯璞正磕着新晒干的瓠瓜籽,看看已有醉态的我尴尬举在半空的酒杯,又看看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夏侯尚,再看看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动的曹植,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适才优伶舞那一段许平君的‘故剑情深’,惹人爱怜,我还觉着虚晃无趣;这一出马援‘新刀驽钝’,倒真真才是世态人情,妙哉!妙哉!来,崔妹妹,阿姊敬你一杯——”
  夏侯璞是讽刺我见新忘旧呢,还是插科打诨无差别嘲笑呢?我不知道。那时我只在想:我不是一个好人,要想活在这个世界,只能不断寻找周围的条件为我所用。我会成为帮手,我会用行动回报夏侯尚的善意的,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到底是打算欺骗并利用夏侯尚的感情了。
  我愧疚不已,垂下酸痛的手臂,也耷拉下脸,没有半分勇气与曹植对视。
  “冒着风寒,就不要饮酒了。”夏侯尚听了夏侯璞的言语刺激,夺过我手中酒杯,代我一饮而尽。
  眼前人,似迷离,虚伪或真诚?
  我小声笑得有些凄凉。失魂落魄,只惯性再斟满下一杯酒。
  可下一秒,曹植便出现在我身后。
  “阿缨,随我走——”他一把将我拽起。
  “缨儿。”
  夏侯尚几乎同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眼神坚毅,丝毫不肯让步。
  曹植登时作怒,拎起装满酒的耳杯就往夏侯尚脸上泼去,而后随手朝后一甩,价值不菲的玉耳杯就这么清脆地摔碎在地上。
  “夏侯伯仁!我看你是真醉了!”
  夏侯尚松开了我的手,笑着从上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是醉了。”
  “呵。”曹植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门外大步迈去,连曹丕的叫唤声也不顾。
  我醉得天旋地转,只听见了身后传来夏侯尚的声音。声音很冷静,也足够听清。
  “臣请君侯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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