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心锁4
“哦,你是说,那妖怪就这么消失了?”
时湛懒洋洋睁开眼,慢悠悠整着衣袖坐靠了起来。
破晓方至,薄雾正散,天光漫漫铺向庙中,朦胧地照亮了一切。柴火堆已经熄灭,黑漆的炭灰散在四周,那柴火堆前头的地面已然碎裂,而在柴火堆的两侧,地面却分别隆起了两个极宽的长条,长条中间则裂开了两条纵向的大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曾经从这里钻出。
鸟叫声起,山林间树木葱郁,溪水潺潺,晨光照拂之下,庙内一派安静又祥和。若不是这破开的地面,完全不会让人想到昨夜出现在这里的女妖,以及那出荒诞又恐怖的混乱。
景空青皱眉道:“不错。”
昨夜他追了一路,那女妖怪消失之后,他往前探寻一阵,一无所获,又倒了回来,以那女妖怪消失的地方为起始,往四面八方找了一夜,然而,一点痕踪也没有查见。
这便很不寻常了。
盖因,她拖着那两个人,根茎张扬狂舞,不论去到哪个方向,都应当会剐蹭到树枝,再用力点,还会拍到树干,留下一片划痕。
但是,他一路探去,没有划痕,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表明她的去向,她就这样带着两个人,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好像他没有追出过这破庙,她也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魔头,依你看,那是个什么妖怪?”
世间生灵无数,各有所居。有仙修之地,便是山外境,有魔修之所,便是太胜城,这两道,门徒万千,势力非凡,然这世间,却从未听说有过什么妖界妖主。
正所谓,独木不成林,那妖生,便是散落在人间各个地方的独木。各有各的修法,各有各的造化,总之一句话,没有什么规律。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同一片林中,有一棵树就成精了,可是,再等个千年百年,同一片林中的别的树,可能也等不来像先前那棵树一样的机缘造化,仍旧是个没有灵根的普通的树。
这样一群游荡在世间的生灵,连自己是缘何而来都不敢断言,也没有大片大片的同族同宗同地同时出现,又如何能连接在一起,建立妖界,选出妖王,雄踞一方呢?
他们随性而生,随性而活,有些入世,嚣嚣红尘里来去一遭,留下人间精怪之说,令后人或恐或慕,遐想猜测无数。有些出尘,沐雨行云,山间老林飘飘荡荡,漫长的妖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有善有恶,有些闲来无事,夜半三更,跑人家里现行作怪,吓得人哭爹喊娘,唤众人去看,他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游荡山野,见人迷路打转,或是遭劫遭难,还要伸手帮上一把。
他们形态各异,生出的法术也不同,像是那悠摇如蒲公英的命之火种,四散到茫茫天地间的某处,就让其开了智,生了灵,也就成了妖。
待人见之,常常不免感叹惊奇一问——这玩意也能成精?
加之,山外境的修士下界驻守,为的是防止魔物作乱,只要妖精没跳到眼前来为非作歹生出事端,也没有谁闲得无聊要去追着妖精喊打喊杀。
故而,基于诸上种种原因,对于妖,别说是凡人,即使是如景空青这样的仙修,也大都是一知半解。
然,凡事皆有例外。
人间怨气,皆自苦生,人怨生浊气,浊气生魔气,人怨盛,魔气便盛。而人怨之中,通常是死怨最大,那些混入人间的游魔,追着人间各处爆发的死怨而去,天南地北到处乱窜,便常常跟这些精怪打交道,更有甚者,情意相投,珠胎暗结,生下半魔半妖之子。
这些半魔半妖,天生妖体,却又能引浊气为灵气,修魔修的功法,故而太胜城中,除了魔修,还住着不少的半妖。
因此,这天下之间,对妖最了解的,除了妖,恐怕就是魔了。
时湛稀奇道:“哦?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妖怪,昨日还在那叽叽歪歪半天。”
景空青理所当然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方才要跟她多聊两句。”
时湛讥笑道:“圣尊法力无边,竟然连只妖怪也认不出来。”
其实,认不出妖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时湛和他作对成了习惯,向来是不会好好说话的。若是放在平常,景空青兴许还会回呛他两句,诸如“确实没你们妖魔鬼怪臭味相投”云云,然而现在情况紧急,也算他有求于时湛,景空青便只是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妖?”
时湛摊开手,坦然道:“不知道。”
景空青愕然道:“什么?”
“贤兄,你不是那劳什子魔尊吗?”
放在从前,他二人都是两道大能,互相喊个圣尊魔尊,纯属顺口,并不磕碜,而现在这种境地,这种关系,这么喊来,则全然是挤兑和嘲讽了。就说平日里,你道句贤兄,我道句贤弟,那也通常是憋着什么坏水,大事不妙。
时湛不屑道:“那些法力低微的山野精怪,尚还没有资格与本座一战。”
景空青:“……没见识就没见识,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时湛懒得跟他计较:“不过,看昨日那妖怪的模样,应当是后天灵种。”
“后天灵种?”
时湛施施然接着道:“妖有两种,一类是生来就有灵智,诸如狐狸精、兔精、黑熊精等等,会动会跑会跳,便称作先天灵种,另一类是本没有灵智,偶然间开了窍,才有了妖体,生出了灵,譬如树精、花妖这种,便称作后天灵种。”
景空青恍然点了点头:“哦,一个是动物,一个是植物?”
时湛摇摇头道:“也不全然。有些书画、家具,或者是主人的心爱之物,凝聚了主人心血,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也会生出灵智,唔,你要理解的话,就跟剑灵差不多吧。”
“所以呢,是后天灵种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你要知晓,后天灵种,化形之前早已活了成百上千年,方才等到灵智开启的那一刻。”
“什么意思?”
“一个人,再怎么资质愚钝,修个千儿八百年,总也要登堂入室了,更何况妖?故而后天灵种,一旦成妖,往往比先天灵种的妖强上数倍。”时湛笑得招摇,“贤弟,恭喜,你遇到大麻烦了。”
景空青:“……”
时湛勾下腰,拍了拍衣摆上沾着的碳灰,眼角余光突然就瞥到了昨日地面上破开的两道大口,顿了一下,待拍完灰,再站直身,走向离他最近的那道大口,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被翻出来的泥土,伸出食指和拇指,夹起了一条黄褐色的根须。
“莫非……”
他双眸微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景空青道:“莫非什么?”
时湛不答,只将那条根须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塞进了嘴里。
景空青恶寒道:“你做什么?”
时湛慢慢咀嚼了片刻,突然,像是被苦到了一般,眉头不由自主地狠狠皱起,“啐”了一声。
那嚼了几口的根须又被他吐了出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妖了。”
景空青眼神一亮,问道:“什么妖?”
时湛笃定道:“人参精。”
景空青迟疑道:“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时湛弯下腰,又夹起一条根须。
“不信你尝尝。”
景空青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时湛好笑道:“千年人参精,难得一见的滋补,你竟还嫌弃。”
景空青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邱竹月的话。
——“谁跟你说那是我的皮了?那是我的根须!”
人参根须繁茂,既已修成精怪,那粗壮的根须若是人参精,倒也说得过去。
时湛又道:“我知道她是怎么跑的了。”
景空青道:“怎么跑的?”
时湛又是那副看傻子的表情。
“人参长在土里,不就是钻地跑的?人参长得越久越壮,就越是名贵,这妖怪不晓得被多少上山挖药的凡人抓过,躲了上千年,逃命的功夫当然是纯熟了。”
说完,他又像是觉得以景空青这孤陋寡闻的样,恐怕还需要再解释清楚。
“妖怪生得不同,形态各异,都有自己看门的法术,你随便比划几出剑招,对上人家看门的法术,胜算能大吗?”
景空青在心头默默道:那才不是随便比划的剑招。
而且,说是千年百年的大妖,名号喊得响,但那也只是在妖怪内部比较。妖怪散落人间各处,并没有什么统一的道法,修个千儿八百年,也不一定就比大部分的修士强。就好比人在书院旁边住上几十年,耳边尽是读书声,学问却不一定潜心苦读十年的人厉害。
“这一下逃了,怕是再难找着。”忽然,时湛像是想到了什么,眉间阴郁之色一闪而过,皮笑肉不笑道,“我记得,贤弟打洞挖土的功夫很是厉害。那人参精虽然跑得快,但总归生在土里,老巢也就在这匹山上,贤弟大可将这山从中间一寸寸挖去,总能找到那妖精的。”
景空青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只道:“既然这样,时间紧迫,咱们赶紧出发去挖山吧。”
旋即起身将盖毯茶具收进了行囊,再将行囊和书箱提了出去,放在门口的马车之上,来回两趟之后,总算都清理了干净。
“走罢!”
景空青照着昨日追那女妖出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感觉到时湛没有跟上来,转过身去看,一下有些稀奇了:“你牵马作甚?”
马也能挖山吗?
岂料,时湛看着他,更是奇怪地道:“你要去挖山救人,与我何干?我还要上京赶考。”
景空青:“……”
“你不去救人?”
时湛抄起手,理所当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死在这里,是命里因果,与我何干?”
“你从前不是还说要改过自新?”
“我说你就信?”
景空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魔头,你再世为人,就没想过补救什么吗?”
时湛道:“我罪孽深重,造七万级浮屠都补救不了。”
景空青:“……”这种时候,他倒也不必这么有自知之明。
见景空青一脸“此人不可理喻”的表情,时湛甚觉好笑地轻轻摇了摇头,一声喟叹。
“圣尊,我若是有那善心,还做什么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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