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红香馆中,莹莹姑娘正独自坐在窗前。
等到天亮,便是三日之期的大限,她就要被送到韩承业的府邸。红香馆内今夜或许会有人好眠,但绝对不会是她。莹莹姑娘舍不得睡觉,这一晚是她最后一段自由的时光,她必须珍惜。
是的,哪怕是作为卖身于青楼的清倌人,她亦觉得自己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红香馆对清倌人管理得并不十分严格,她可以高声地说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弹奏的乐曲,甚至可以随时在感觉不舒服时候得到一天休息。
虽然这些所谓的自由在很多人看来不值一提,却是她分外珍惜的东西。而今夜过后,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她是知晓韩承业的后宅是个什么样的去处的,韩公子的大名全陵郡的青楼女子都如雷贯耳,那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后宅的女孩们,每当想起都让她们噤若寒蝉。
韩承业看上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她会像之前的无数个女孩一样,受尽折磨,再被草草装裹,抛在不知何处的乱坟岗上。同样是一死,倒不如早早自己一了百了。可是红香馆是被她当作家的地方,为了这里的人,她才强撑着没有立时吊死。
其实她也不想做英雄,这三天里她没有一天不盼望着有人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只是理智上也明白,谁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歌女,与州牧家的公子为敌呢。
她靠在窗台上,听着空气中隐隐飘来的丝竹和调笑声,眼中生出无限向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莹莹姑娘没有回身。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的肩头一暖,伸手去拂,却是一尾披风。
“姐儿怎么这么晚了也不睡。”
原来是妈妈来了。莹莹姑娘一笑:“妈妈不是也睡不着。”
妈妈看着她,心中一酸。会流落到青楼来的女子,个个命苦,只是莹莹好似尤其命苦一些。韩承业看着是齐齐整整的一个人,背地里却全然不做人,莹莹还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怎么能熬得过……
莹莹姑娘回过头来,冲着妈妈粲然一笑,顾盼生辉:“妈妈帮我梳梳头吧,我从前听说,女子出嫁前,都会有全福人给梳头,我虽不算是出嫁,但恐怕也再难有机会了。”
妈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要求,霎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给新嫁娘梳头的都是全福人,我有什么福气……”
红香馆的妈妈也曾经是卖身的娼妓,年老色衰干不动了,好歹是有了个去处。她自己是苦过来的人,一向体谅手底下的姐儿们,红香馆的清倌人个个都很依赖她。
莹莹笑地更开心了,推着妈妈来到镜奁前,塞给她一把牛角梳:“我又有什么福气,咱们两个没福的人正好凑做一堆。”
她在镜奁前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冰肌玉骨,年纪尚小,却已无处不可怜。她娘从前常常爱怜地捧着自己的脸,对她说:“我的女儿这么漂亮,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将来一定会有人十里红妆来聘你,到时候娘给你梳头……”
妈妈颤抖着手拿起梳子,放在莹莹姑娘鸦青色的长发上,缓缓梳动,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
莹莹的家乡在北地,家中有薄田几亩,她爹她娘都是吃苦耐劳的人,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朝廷要对蒙古人用兵,她爹被征了去,死在了前线。
她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弟弟,艰难度日。她五岁时,北地闹饥荒,家里几乎断了粮。她娘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将她卖给了特意来灾地“进货”的人牙子。
“三梳儿孙满地……”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落在莹莹的头发上,摔得粉碎。
莹莹还记得她被带走之前,她娘最后一次捧着她的脸,哭着对她说:“娘对不起你,只望你被卖进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她跟着人牙子一路流落到陵郡,在一路上见过灾民易子而食,见过被打死的逃奴,也见过被拴着狗链子生活的奴隶。人牙子也常常打骂她们,灾地里进来的货,成色不好,卖不出去,是赔钱的东西。好在到了陵郡,她被妈妈买进了红香馆,确实也过上了她娘希望她过的日子。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镜子里的姑娘眼中溢满了眼泪,越发显得双眸水亮,微笑着接上了妈妈的话。
红香馆给了她安定的生活,不必再受打骂,如今便是她报恩的时候。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韩承业醉醺醺地出了快雪阁,独自向府邸行去。
他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在意,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他夜夜在青楼楚馆中流连,多半不到天亮不会出来。他自认是个宽和的东家,他做的事也不适合让小厮在一旁守着,待到天亮时来青楼或是府邸里寻他便是。
路过一条巷子,他随意投去一瞥,却十分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曼`妙的身影。方才在快雪阁中残留的兴奋还未退去,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足以令他思索在这个时辰和这个地点出现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荡,便下意识地追着那个身影拐进了这条巷子。
这是一条死胡同,巷尾是青砖砌起的高墙,两侧都是高大的院墙,没有窗户开在这一侧,若是有人在此设伏,他连呼救都不会有人理会,便会悄声无息地被制服。
韩承业笑着摇摇头,驱散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巷子尽头那抹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了想,露出一个自以为玉树临风的笑容,温声道:“这位姑娘,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是迷路了么?”
巷尾的身影听到了他的话语,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天色墨黑,韩承业眯着眼睛瞧了许久,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一些熟悉的脸,顿时面色大变:“是你。”
江停云勾起嘴角,对韩承业道:“韩公子还记得我是谁?”
韩承业脸色难看:“你是四皇子的禁`脔。”
江停云听到那两个字,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冷笑道:“你怕了?”
其实女人的长相在韩承业的脑中停留不了太久时间,他见过、玩过的美女实在太多,皮相对他来说已经令他麻木,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剥下他喜欢的脸蛋,永远的收藏在他的府邸里。只是江停云却令他印象深刻,就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失去了看好的猎物,还害得他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休养了近四个月,就在前两天才得以踏出韩家的大门。
韩承业在自己的府邸里胡天胡地,在家中却只能谨小慎微,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儿子。他父亲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他,对他和他母亲心怀愧疚,正是这份愧疚让他胆敢胡作非为。
“怕?”他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四皇子的禁`脔,不知道玩起来味道怎么样。染指他的女人,让我觉得……无比兴奋。”
江停云正要反唇相讥,高墙之上却传来一声叹息:“你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呢?”
韩承业瞳孔一缩,他没有意识到场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一变故让他下意识感受到了一丝危险。他抬起头去看,瞧见一抹黑影从高墙上飘然落地,站在江停云身前。
“你们要做什么?”韩承业提高了声音,可惜这条巷子颇有些偏僻,连打更的人都很少从这里经过,自然无人发现这里的一切。
谢寻抬脚向他走去,口中熟练地说道:“我是谢寻,剑阁第一百二十五代弟子,我是来杀你的。”
韩承业看着谢寻靠近的身影,这个男人身上散出令他灵魂深处都在颤抖的威压,他骇得肝胆欲裂,转头就要跑。谢寻却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手掌轻飘飘地搭在他肩膀上,便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韩承业欲放声呼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眼中闪过狠色,抬手便要向身后之人攻去,却在下一秒被抓住了胳膊。
咔咔两声,谢寻轻松地卸掉了韩承业的两条胳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谢寻叹了口气,伸出手扭断了韩承业的脖子。
他回过头,却见江停云眼睛瞪得大大的,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方向,见谢寻回头,她咬紧牙关,说道:“这种死法,便宜他了。”
谢寻将韩承业的尸体扔在地上,挡在身后,朝江停云走去,口中道:“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让你别看,你非要看,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怎么也下不了决定。都说了,我替你来决定。”
江停云看着他,倔强道:“我不但要看,还要以我的本来面目来看。既然做了决定就要面对,我不会自欺欺人,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假惺惺让你承担。我才是主犯,你只不过是我的从犯。”
“好好好,”谢寻伸出手来将江停云抱起来,如一阵风般上了高墙,朝客栈的方向掠去,略带笑意的话语飘在风里,“怎么还争起荣誉来了。”
……
天亮了。
莹莹从镜奁前站起身来,她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裙,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会追究她小小的僭越。
她独自站在桌前,面色犹豫。半晌,她才拿起针线筐里的银质小剪刀,打算揣进衣袖。
门忽然被一把推开,自己的小丫鬟带着日常帮她们跑腿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小厮兴奋地满面通红,手舞足蹈地站在门口对着莹莹大喊:“姑娘!韩、韩公子被发现在十条街外的小巷里,死……死了!你不用去韩府了,你得救了!”
莹莹怔怔地望着门口的小厮,剪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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