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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旦夕之间


时间来到下午。
  启军的几万主力变换了手中兵器的用处,在隼州的东门前就地倔土填壕。东门一时间尘土扬漫。城墙上的定军士兵眼见启军破坏己方工事,便弯弓张弩,朝启军飞去几箭。
  因为堑壕与城墙的距离,先前启国人的利箭够不到他们,此时他们的利箭也够不到启国人。
  填壕的启国人也发出了对城上定国人的嘲笑,算是报了上午被嘲笑的仇恨。
  负责东门守卫的定军将官气得牙紧,决定直接派人出城。
  .....
  启军忙碌填壕之际,隼州的东门突然打开了。数百定军骑兵冲了出来,径直驰向忙碌的启国人,一阵挥刀乱砍。尘烟里呛咳的启国人反应不及,被来往冲驰的定国骑兵砍倒一片。
  定国人挥砍一阵,抢在启国人反应之前,又迅速撤回到了隼州城内。启国人只得咬牙咒骂几通,再俯了身子继续填壕。
  回了城的定国人见到启国人再次忙碌了,便又披挂上马,出门挥砍一阵。
  因为定国人反复的偷袭,启国人痛苦不堪,只得一面填壕,一面防着定国人出城。填壕的速度严重变缓了。
  .....
  原打算一日内填了隼州东面堑壕的启国人,因为定国人不停的袭扰,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将堑壕彻底填了。启国人摩拳擦掌:真正的攻城战,这才开始。
  城内的定国人没有办法保住他们的工事。唯一的安慰是:他们的袭扰缓滞了启国人填壕,又能给眿州、郧州、纨州的援军争取一丝来援的时间。
  .....
  迫不及待的高晟第二次下达了攻城的命令。憋到第四天的启国人,如同群狼扑食,向孤单的隼州城发起了总攻。
  弩车与投石车越过已经不复存在的沟壕,列成一线,向着隼州疯狂发矢投石。百十辆云梯凭着弩车与投石车的掩护,进到了隼州城墙脚下。
  第一拨士兵攀梯登城,攻势较之前大增。
  城墙上的定军,此时一人端着一口铁锅。铁锅装满了沸水。他们对着云梯上的启军,将锅里的沸水泼下。
  沸水烫烂了启军士兵的脸面,惨叫又是此起彼伏。
  定军再将无数的滚木与巨石砸下,将启军的一些云梯直接砸成了几段。弓箭手也点了火箭射向云梯,将一线的攀城车射成了“火”车。
  启军见势不对,立即派出楼车作战。楼车载着弓箭手,行到距离城墙五十步的地点。楼车较隼州的城墙高了丈许,车载弓箭手能够“俯视”隼州,视野清晰地射杀城墙上的定军。
  定军也立即调整,打开州城南北的瓮城门,派出数以百计的轻骑兵。轻骑兵左手举火、右手提刀,绕至隼州的东门,一面将火把扔向启军的云梯与楼车,一面挥动长刀,在启军的步兵中冲驰砍杀,仿入无人之境。
  高晟眼见战况激烈,立即派出第二拨攻城士兵,增加攻势。
  启军士兵终于成群攀上隼州的城墙,与城墙上的定军士兵短兵相接。
  .....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启国人的攻击一拨接着一拨。隼州东门的定国守军只有两千,他们的防守逐渐不支。越来越多的启军士兵攀上了城墙。
  为了阻滞启军攻势,在东门督战的隼州兵马指挥使,只能将候于城池中央的一千预备队派上了东门城墙。于他而言,第二次防守战便成了决战。
  行尚书台的祁尚卿听闻东门战事紧急,取了屋里早已备好的铠盔,数次要亲临东门督战,被左、右行台令几次拦阻才作罢。
  战斗一直持续到日落之时。东门屡次告急,几要陷落,但都奇迹般地坚持住了,直到启国人的攻击完全停止。
  东门第二次守住了。
  .....
  祁尚卿在战斗结束后立即到达东门查看情况。一番清点,东门在今日折损了守军七八百人。
  夜幕即将降临,祁尚卿站在东门的城墙上,心急如焚。一天的战斗便损兵七八百人,明日的仗又该如何打?很明显,明日高晟还将发起更猛烈的进攻。
  料定高晟会继续进攻东门,祁尚卿命人从其余三处城门分来了一千余兵力,再将东门剩余的兵力与之调换。东门的守卫兵力来到了三千人。
  但相比城外的启军,三千人还是太少了。
  祁尚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下令:连夜动员城内青壮平民,作为守城的预备部队。倘若明日东门再次告急,便差他们走上城墙,与启军搏命。
  .....
  夜穹笼罩的隼州城,四处闪缀着灯火。行尚书台、刺史署的大小吏员逐户上门,征召青壮男丁到城池的中央候命。预备队要在今夜成队,以防启国人发动夜袭。
  城中无数百姓人家,儿子与父母作别、丈夫与妻子作别。
  这是不是永别,无人知道。
  开战第四日的夜晚,是一个煎熬的夜晚。
  .....
  祁尚卿直到半夜才回到了他的行尚书台。他一进书房便瘫坐在木椅上。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

  侍从见他这副模样,立即端来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
  茶水的热气腾腾而上,祁尚卿凝视着,有些出神。
  祁尚卿坐着,侍从在一旁候着,二人无言。书房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茶水腾气的声音。
  许久之后,一个声音轻轻响起:“行台,要不歇下了吧。”
  祁尚卿转头一看,侍从仍侯在身旁。
  “何时了?”祁尚卿问他。
  “丑时已过,行台。”侍从小声回答。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祁尚卿看着侍从说道。侍从的脸上写满了困倦与疲惫。
  “行台哪里话呢。您才是辛劳。”听见祁尚卿慰问自己,侍从感激得有些激动。
  祁尚卿端起身前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有个事情,你明日办吧。”他说道。
  “请行台吩咐。”
  “在我这间屋子里,安奉一个.....牌位。”
  “行台,这是.....何意?”侍从一听,困意去了大半。
  “照做便是。”
  侍从便不再多言。“那是谁人的牌位?”他问。
  “定国怀武将军.....瞿珩。”
  侍从听完,吓得困意全无。他惊问道:“行台,听说瞿珩在前线损兵十万,他怕是,朝廷的罪人啊.....”
  祁尚卿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不要听信外面人的胡言!”
  “可是,行台,万一朝廷真要给瞿珩下罪,您这么做,怕是.....”
  “怕是什么?!怕被牵连吗?!”祁尚卿的情绪立即变得激动。他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忠臣义士,为国而死!难道连个牌位都不能有吗?!”他用手捶着身前的案台。
  侍从见祁尚卿情绪激动,不敢再质疑,只是问道:“行台,您跟瞿.....元帅,是?”
  祁尚卿却不说话了,只是站着,像个木雕。
  半晌后,他轻启双唇,声音小得像是跟自己说话:“故...人...而...已。”他一字一顿念道。
  “那为何如此着急,明日便要.....”侍从又问。
  祁尚卿不再回答了。“你也歇了吧。”他看向书房的门口,用眼神告诉侍从可以出去了。
  “行台,早些歇着吧。小人告退。”侍从走了出去。
  .....
  第五日。
  隼州城外,朝阳一如既往从远方的地平线升起。
  同起于地平线的,是冲天的号角与鼓声。
  密密连连的人影出现在了那里。他们并不列阵,跟着鼓声与号声随意而进,手中的兵戈将阳光反射成灼眼的亮光。
  他们也不在意如此大张旗鼓会使定国人加强防备,他们决定今日便要彻底结束战斗。他们的主帅在拂晓之时下达了死命令:日落之前,攻取隼州。
  鼓声变得急促。他们发出怒吼,冲向隼州的城墙。他们像是覆在大地上的巨大蚁群,誓要将面前的城池噬个精光。
  对面的定国人在昨夜收集了全城的燃油。他们用无数的陶缸煮热了油,此刻正等着启国人上墙。
  .....
  启国人冲到城墙下,开始例行的攀城。定国人将滚烫的热油顺着城墙倾倒,再扔火引燃,将城墙瞬时变成火墙。大火立即窜上了启国人的士兵与云梯,在城墙下燃成了一片火海。
  无数启军士兵在火海里翻滚,发出痛苦、惨烈的嚎叫。
  后续的启军士兵无法继续攀墙,只得后撤。大火顺着城墙燃成一线,将城墙围了起来。启军不能靠近,只能站在楼车上往城内疯狂射箭。
  一直到油尽火灭,启军才再次蜂拥上去。攀墙到一半,定国人又将沸腾的热油倾倒,扔火引燃,重复一遍先前的情形。启军只好又退。两方如此反复,拉锯了一个上午。
  .....
  下午,定国人的油料耗完了。启军接连攀上东门的城墙,再次与定国人肉搏。
  祁尚卿亲自到了东门督战。他顾不得许多,直接登上城楼,为己方将士擂鼓助阵。两军的士兵就在离他几十步的地方互搏。
  隼州道最高长官亲自助阵,定军士兵备受鼓舞。他们一次次将攀上城墙的启国人击退,一直坚持到黄昏战斗结束。
  定国人又一次守住了城池。奇迹再次发生了。
  .....
  定军战后清点,今日的折损达到了两千。东门的城墙只剩了一千残兵。倘若明日启军再攻一次,东门必破无疑了。眿州、郧州、纨州的援军迟迟不见影子,隼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祁尚卿拖着疲软的身子下了城楼。战斗结束的前一刻,一支冷箭从他头顶飞过,将他的头盔射落。他没有去找他的头盔,也没有回他的行尚书台,而是上马往家里去。
  .....
  祁尚卿跌跌撞撞跨进院门,见到妻子又是一人静坐在厅堂。
  郑昔瞧见丈夫回来了,立即起身迎接。
  “怎么弄得,一脸的黑。”她接着祁尚卿,一面说一面用手抹拭祁尚卿的脸颊。
  “战事焦灼。”祁尚卿伸手抓住妻子的手。

  “启国人.....还没退吗?”
  祁尚卿没有开口。
  “我给你.....倒杯水吧。”郑昔转过身去。
  祁尚卿却没有松手:“不用了。”
  郑昔只好回过身来。“没有退,便将他们打退。”她笑着说道。
  “隼州.....该是守不住了。”祁尚卿终于吐出了这几个字。
  郑昔的笑容消失了。她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祁尚卿。祁尚卿也看着她,二人相对无言。
  “没事,我陪着你。”片刻的沉默后,郑昔平静说道。
  祁尚卿感觉自己的内心像是被箭穿过。他嘶吼道:“不!不!我当初应该送你出城的啊!我怎么如此糊涂!我怎么能如此糊涂!!”
  郑昔依然平静。“可我出了城,又能去哪里呢?.....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说着,眼里已经泛了光。
  祁尚卿终于绷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嘴角在颤抖,泪水就要出眶。
  “去吧,将士们还需要你。”郑昔突然收了情绪,将祁尚卿往外推,一面推一面“絮叨”:“我也不留你.....家中的茶水,总是不合你口味的.....”
  祁尚卿再看一眼郑昔,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迈出院门的一刻,他知道,倘若明日城破,今日便是二人的诀别。
  他没有回头,决然上了马。
  他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是吝啬的,它连告别的时间都不足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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