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泪无痕
苏漾和云桦踏进天音门的时候,里面已经聚了数百人,将石台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苏漾急得喃喃自语,原地踱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桦拍了拍苏漾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别急,没事的。”
“老云,江月白从今早就不对劲。”苏漾转身拉住云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我看他一直在和康承安发传音,他要干什么?”
云桦仍是安抚:“没事的”
“没事没事没事!”苏漾烦躁地打掉云桦的手,“我就想知道他要那张破琴干什么?”
天音门外嘈杂声一片,越来越多的门派修士都闻讯赶来。
听闻北辰仙君竟为了一张琴与琴圣大打出手,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所有人都宁愿放下手边寻宝计划,也要亲自来一看究竟。
苏漾焦虑不安地在天音门口打转,余光忽然扫到了人群中几个黑衣修士,觉得有些脸生。
他们个个气质不俗,衣衫质地华贵,手中拿的也都是好剑好刀。
苏漾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
他好像从未在仙门中见到过这些人,应当是来自些不入登仙册的小门小派
可是小门小派的弟子哪里用得起这么奢华的布料和这么名贵的刀剑?
“哎,老云,你看”苏漾撞了撞旁边云桦的胳膊,刚准备说这件事,忽然远处一声巨响——
天音门深处莲花石台裂成两半,腾起一阵雪雾!
围观的修士们皆被震倒在地。
江月白左手抱着独幽琴,右手提着鲜血淋漓的风雪夜归,大步走出了幻境的传送阵。
面容寒冷肃穆,长剑杀气缭绕。
修士们不敢有任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
鸣空派修士面色惨白,他们攥紧手中兵器,却什么话都不敢问。
待到江月白走过,他们才慌张地向着血染的莲台入口奔去。
苏漾压着怒气问:“江月白,你要这琴干什么?你又不用琴!”
江月白目不斜视,继续向外走:“送人。”
外面围着的修士也急忙给北辰君让开前路。
送人,只是拿来送个人的东西,谁拦杀谁。
敬畏掺杂了恐惧——往后北辰仙君想要的,不论是大是小,再不会有人敢试着争抢。
江月白步伐一直很快,却在经过天音门的石门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睫,视线掠过众人,落在一名黑衣修士身上。
对视一瞬,江月白轻声说:“你来了。”
周围的修士闻言,皆顺着江月白的视线所向望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修正抱剑倚在石壁上,面纱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眸——眸色格外深邃,好似寒潭里倒映的晚星。
“是啊。”黑衣男修没有移动步子,甚至没有从倚着的石壁上起身,声音慵懒地说,“不想见我么。”
周围的修士都看得一头雾水:这人是谁?竟能让北辰仙君主动停下来打招呼?
居然还不起身行礼?!
“哎!不是,你说清楚,你要送谁啊?”苏漾挤开人群,从后面追上江月白,“我们都有本命兵器了,也不需要啊”
他、秦嫣、云桦、包括用琴的晚衣,哪个都不需要这张琴。
这琴到底是送谁的?干嘛遮遮掩掩。
想到此处,苏漾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送女修是吧!是你清晨去偷偷幽会的那个?哪家的仙子啊?领过来给我们看看嘛!哎!走慢点,等等我”
几人追随白衣离去。
穆离渊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转头望了一眼,视线落在江月白怀里那张如美人般的独幽琴上,深邃的眸色逐渐变得更加阴暗。
他竟也有些好奇。
是哪个女修。
能让凉薄风月的江月白动心。
春夜静谧,江月白独自抱琴而出。
在离开洞口前,有一只手拦住了他:“药效只剩最后一天了。”
江月白转过身。秦嫣站在他身后。
红色的裙子染上了些灰尘,显得稍稍暗淡。她似乎没有睡好,昔日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有些疲倦:“江月白,你可想好了。”
秦嫣帮江月白炼制的秘药,能让他恢复所有内力修为,但时限只有十天。
灵脉的伤损不可复原,这种秘药的代价很重。
会更快地死亡。
江月白本就因为灵元衰竭时日无多,他还在服药期间不计后果地耗费灵力。秦嫣根本不敢想象药效过后,江月白的身体会烂成什么样子。
也许江月白的打算本就是
秦嫣打住思绪,不敢再想。
“秦峰主,”江月白轻声说,“谢谢你。”
秦嫣回过神:“谢我。”
谢我什么?谢我替你瞒着苏漾那个傻子?谢我给你这样狠绝的禁药?还是谢我在沧澜山翻云覆雨闹腾这么多年?
她不喜欢这两个字,以前也从没人和她说这两个字。
“我回去睡了。”秦嫣转身离开。
她只擅长横眉冷对,不擅长回答这些温和柔软。
可秦嫣只走了几步,又回了头。
晚风夜色里,江月白已经抱琴走远了。
她望着白衣飘荡的背影,想起了苏漾的话:江月白是和别家小仙子幽会去了。
是啊,哪个男人不爱月下风流,能在死前有一段风花雪月,倒也不错。
她忽然觉得没心没肺的苏漾挺好的,起码他的傻话能傻到让人暂时忘记哀伤。
只可惜,她是炼药师,还偏偏是最厉害的那种。
她能听到服药人和别人的一切对话、猜到他们的所有心思。
没有风流韵事,也没有花前月下。
江月白只是想用独幽给晚衣再做一张琴,在他死之前。
秦嫣叹气,闭眼靠在岩壁。
她知道江月白放心不下的不止晚衣,还有很多人——
他要拿到天机剑,震慑二十六家,稳住沧澜门的尊位。他要给纪砚一件东西,足以压制对方的蓬勃野心。他要满足穆离渊复仇的欲|望,让对方不再带着怨恨活着
他想做很多。
但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在这一个长夜,他还能还多少债。
伏墟山内有许多露天山洞,月色从极高的山洞顶端照下,窄窄一束。
洞内溪水流过,在斜射的月色中随风浮波。溪边野草摇曳,开着不知名的花。
江月白坐在月光下,将独幽放在平石上,用指尖灵力给琴弦重新渡层。
待到第五根弦时,他指缝中已经全是血。
他比秦嫣更清楚。
他的灵力即将油尽灯枯。
夜色很安静,晚风吹起白衣。
江月白没有回头:“什么时候来的。”
穆离渊抱臂靠在远处的山石上,额前的碎发在风里飘动,搅乱他望向月下人的视线。
他放下手,向着月光下走去:“师尊要给谁做琴。”
江月白没有回答,带血的手指又去触碰第六根弦。
穆离渊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视线扫过石面——那里放了几朵小花。
江月白给琴弦渡完了灵力,拿起一朵花放在琴尾对比大小,准备将它封刻进琴身。
琴尾雕花,是一张要送给女子的琴。
北辰仙君以前从不会做这样一张琴。
他唯一一张送给女子的琴,上面没有一朵花,甚至没有一丝花纹。
琴名叫斩雷。
晚衣是被江月白捡到带回沧澜山的弃婴。
她一直很胆小、很爱哭,小时候被欺负,总是抹着眼泪去找师尊,师尊不在就去找师兄师弟。
晚衣九岁时,江月白为她做了一张斩雷琴,耐心对她讲:“有能力保护你的人,将来也有能力欺你负你,没有人比自己更可靠。遇到对手时,你要做的不是寻求庇护,而是让对方服输。”
晚衣要两只手才能抱住和自己一样高的斩雷琴,流着眼泪用力点头。
岁月流逝,江月白如今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要晚衣做一个强者。可斩雷琴像一把锁,将晚衣牢牢束缚,无法喘|息。
她让一切男弟子畏惧,她不再亲近师兄弟。
她的周围甚至没有一个男子敢来献殷勤。
所以当她踏出沧澜山,一个温柔缱绻的男子只用一朵软花、一句情话,就能骗走她的心。
江月白用十年教她如何打败对手,却忘了教她如何识别人心。
一朵木兰花,便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为她在沧澜山种上漫山遍野的花。
穆离渊说:“这些花都不适合。”
江月白动作顿了顿,微微抬头。
穆离渊在他面前屈膝半跪,递给他一朵花。
淡粉色的花。
在月光下,柔和的花瓣像垂眸的美人。
江月白没有接。穆离渊将花放在了他手边:“送女修的琴尾封刻这样的花,她一定喜欢。”
江月白:“魔尊很有经验。”
穆离渊笑了笑,忽然伸手捉住了江月白的手腕。
江月白身子一僵,想要抽回手。
穆离渊没有松开,将江月白沾血的手指拿在眼前,缓缓说:“师尊,秦嫣的药再管用,也是有毒的。师尊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连中毒都不在意。”
江月白沉默。
他支撑命脉的灵元都已经枯损衰竭,还会在意什么中毒。
静默良久,江月白只说了两个字:“松手。”
穆离渊没有照做,幽暗的眸光落在江月白的脸上:“师尊,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月白说:“我用了秦嫣的药才恢复了内力,你不是都猜到了”
“不是这件。”穆离渊打断他。
江月白知道穆离渊在问什么。
问他为何一心求死、问他为何恢复修为之后仍旧不反抗密室里的那场折磨。
但他不想回答。
穆离渊也没有再问,换了别的问题:“师尊这么着急恢复修为,是想要天机剑?”
天机剑乃“千古第一剑”,得此剑者可得天下。每次天机历练都有无数修士为争抢天机剑而去,但却无一人成功。
江月白垂下长睫,没有什么语气:“是。”
“为了天机剑不惜服禁药恢复灵力,”穆离渊另只手掂起桌上的花,提在江月白眼前,“怎么会舍得用灵力来渡琴?那个女修面子也太大了。”
江月白道:“很奇怪么。”
穆离渊说:“很奇怪。”
风中月光浮着清浅花香,显得夜更寂静。
江月白没有抬头,垂眸拉紧最后一根琴弦,淡淡说:“如果这张琴是给你的,我也会这么做。”
穆离渊冷笑了一下。
他觉得这句话荒唐。可又知道这样的回答没错。
过去的十几年里,江月白都是这样对他的——温和、耐心、有求必应、倾尽所有。
但这只让最初的谎言显得越发残忍。
“师尊在可怜我吗。”穆离渊问。
江月白心甘情愿接受的所有惩罚,都没有让他感到过一丝一毫的痛快尽兴,只觉得是一种来自故人的愧疚。
这愧疚太像怜悯。
他,不,喜,欢。
江月白抬起眼:“魔尊想要我可怜吗。”
穆离渊说:“我不想要,我想要其他的。”
江月白:“要什么。”
“求饶。”穆离渊一把将人拽近,低声说,“我喜欢听人求饶、看人流泪。师尊满足我,好不好。”
江月白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道:“这要看你的本事。”
穆离渊眸色一沉,将江月白按在了独幽琴上!
琴弦跳动成错乱的曲子,在山洞内回声层叠。
他气息微颤:“所以师尊从不流泪,是我的本事不够?”
起伏的七弦淌着月光,江月白在琴声的回音里说:“修士们都歇在周围山洞。”
穆离渊逼近:“那更有趣了啊。”
月照春花映深眸,眸里却全是恨。
江月白叹息闭眼:“别弄坏了琴”
“可我就想弄坏。”穆离渊将人翻了个身,在背后恶劣地压低嗓音,“我不喜欢这张琴。”
他不喜欢这张琴的颜色,翠玉朱漆过分妖娆,像不怀好意的美人。
白衣太单薄,锋利的银弦将皮肤磨出了血。
穆离渊从身后捂住江月白的口鼻——谁让他提醒自己周围山洞有人,这便是惩罚。
独幽琴被撞出沉闷颤抖的声响,好似随时都会崩裂。
名琴见惯了厮杀与血腥,却对这场更残忍的惩罚感到震惊。
血,到处都是血。
黏滑的鲜红顺着银弦漫延,垂落在碧玉琴面,绽开无数花点。
独幽被血的温度烫到,发出抽泣与呜咽。
历经风雨的神兵也会害怕。
晚风吹过,碎花四起。穆离渊忽然感到指尖沾水微凉。
他翻过浑身是血的人。
破碎白衣上交错的伤痕如同血色花枝,随着艰难的呼吸起落。一道极淡的水痕淌在江月白眼角,像山水画上一笔若有若无的清墨。
穆离渊近乎痴狂地盯着那道水痕,他想用指尖去触碰,又怕会让它彻底消失。
只能迷恋地盯着它在风中变浅。
他从没见过江月白流泪。他在想江月白的泪会是什么滋味。
穆离渊将江月白的双手狠狠按紧在琴弦上,低声喃喃:“师尊,再哭一次”
再流一次眼泪给我看。
江月白在独幽断续的哽咽声里闭上双眼,浮着的水汽顺着眼尾的弧度滑出来。
月色皎洁,这次的泪痕格外清晰。
穆离渊觉得不真切。
江月白为何如此配合,就如同多年前的师尊总会满足自己每一个小愿望。
这眼泪真的是为自己而流吗。
还是江月白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琴声随身体颤动,江月白嗓音断续:“我在星邪殿里给你留了东西”
穆离渊停下了动作:“什么东西。”
江月白睁开眼,眸底浮波又淌出一道,但却笑了一下:“自己找。”
穆离渊怔住。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师尊这样温和的笑。
没世不忘的怨恨与愤怒在这瞬间都消失不见!血海深仇全部融化在了此间夜色里。
只用这样一个眼神。
滔天杀伐痛不欲生的梦魇里,他记得最清晰的是江月白在灯下看他吃桃花酥的笑。
格格不入。铭心刻骨。
穆离渊俯身,想去轻碰那些泪痕。
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停在咫尺——
他不敢。
即便他何其残酷地报复过这个人,他仍不敢做这个温柔的动作。
这是他曾经不敢染指的人。
也不愿染脏的人。
夜深忽落雨。穆离渊觉得喉头酸涩。
他恨这样的自己。
他枕着江月白柔软冰凉的长发,魔心在漫天冷雨里撕裂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他好想回到没有仇恨的年少。
沧澜山上繁花盛开,解冻的小河里有小鱼,师兄总是给他的水壶里偷偷掺酒,师姐会给他做发出琴声的小木马
万千回忆的尽头,是如此刻冷冽又温柔的白衣。
他生病的时候,师尊会抱着他睡觉,轻声给他读话本上的故事。
他缩在江月白的臂弯里,指尖偷偷缠着对方的发梢。
他总是想一病不起。他以为自己只是不想去课训。
魔元控制的双眼流不出眼泪,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真相和谎言可以有一个不存在。
他希望是前者。
他好想再看看沧澜山上的紫藤花。
虽然那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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