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舍(3)
才跑出的西城墙阴影范围,宇文士及就看到对面有一匹战马匆匆忙忙的向自己冲来。马背上的人正是张秀,看见宇文士及,他连礼也顾不上行,趴在马鞍上气喘吁吁地喊道:“宇,宇文大人,将军请你赶紧,赶紧带人增援城,城东,敌军,敌军,杀,就要杀进来了!”
“啊!”宇文士及惊得身体晃了晃,差点儿没从马背上栽下去。“李将军呢?”他用马鞭指着张秀大声追问,“李将军在哪?他还说了什么?”
“李,李将军已经带着亲兵去,去堵城门了,让,让我来求援,快,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张秀抹了一把汗,边喊,边拨转马头。
西城外又传来剧烈的喊杀声,敌军开始了第三次强攻。宇文士及顾不上回头,跟在张秀马后直向城中心冲。县衙附近,还集结着一千多名雄武营弟兄。那是他和李旭留在备用的最后家底。除了无法亲自赶回来调兵的李旭外,只有他这个监军有权差遣这波兵马。
“我怎么这么笨啊,连这么明显得声东击西计谋都没看出来!”宇文士及一边疯狂地纵马狂奔,一边懊悔地想。昨日分配防守任务,李安远主动请缨,拿下了任务最艰巨的西城防卫工作。诸位核心将领中实战能力最差的长史赵子铭,被宇文士及和李旭安排在了东城。大伙都认为李密着急夺粮,决不会舍近求远,不攻城西而攻城东。谁料到反贼李密最擅长玩的就是阴谋,他今天下午这手声“西”击“东”,不但成功吸引了城中防守者的主意力,并且恰巧打中了黎阳城的防御薄弱点。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过于轻视了李密,此人既然能撺掇着杨玄感造反,手中肯定不止下午所表现出来的那点儿实力。而如果不是旭子反应得快,恐怕黎阳城现在已经落入敌手。急中生乱,宇文士及就打算从南北两门就近抽调人马,刚把这个命令吩咐给自己的家将,跑在前面的张秀然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李,李将军命令你只带预备兵马。不得从其他城墙向下撤军!”
“知道,你赶快去保护李将军!”宇文士及用非常不耐烦地语气回答。张秀在话中用了命令一词,让他感到非常刺耳。无论按大隋军规还是眼下官职,作为主将的李旭都没资格向宇文士及这个监军发号施令。但眼下顾不得争这些虚礼,守城要紧。一旦东城门被敌军攻破,大伙就面临战败,什么主将,监军,落到李密手里都难逃一劫。
李旭的判断有道理,叛军之中有用兵的高手。如果出现在东城外的兵马也是佯功,敌军的重点放在南门或北门附近,撤下来的兵马可就再也派不回去了。想到这,宇文士及皱了皱眉,收回从南北两门调兵的乱命,径直冲向县衙。好在此刻城中百姓都被李旭严令关在家里头了,否则他真难在长街上跑这么快。战马距离衙门口尚有数百步距离,就看到一千多名作为预备队的雄武营弟兄已经列队站在了长街上。
“队伍已经集结完毕,请监军大人下命令!”明法参军秦纲看见宇文士及的身影,迎上前,大声汇报。
“弟兄们,跟我来!”宇文士及手指城东,冲着袍泽们大喊。“增援李将军!”
“增援李将军!”一千多名弟兄齐声呐喊,迈动脚步,跟在宇文士及的战马后向东门方向狂奔。
从辽东到黎阳,处事公证,待人厚道,每战必身先士卒的雄武郎将李旭早已成为大伙的主心骨。即便宇文士及不赶来,弟兄们也要冒着被军律惩罚的危险去救援郎将大人。郎将大人在疆场上不肯丢下一个袍泽,大伙在关键时候自然也不能背弃他。
与西城外那半真半假的战斗相比,东城门附近传来的呐喊声格外萧杀。离城门越近,喊杀声越强烈,伴着嘈杂的兵器撞击声和羽箭破空声,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当宇文士及终于带着人冲到城门口的时候,透过重重人墙,他已经能看见敌军的铠甲。
叛军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顷刻之间攻破了瓮城和主城两道城门。眼下,大股的叛军正潮水一般从城门口涌进来,而雄武郎将李旭正带着自己的几百兵卒,分三个方向堵在城门附近的街道上。(注2)
令宇文士及感到欣慰的是,那个平时最喜欢一个人冲在前头的楞小子这回终于有了几分主将的模样,没有亲自提刀与人对劈,而是理智地坐镇在距离城门六十步左右的地方担任指挥。只是在调度兵马的时候,楞小子也没忘了杀敌。只见他手持一张步弓,搭箭而立。站在他身边的亲兵队正周大牛,抱着半壶羽箭,正随时准备向将军手里递箭。
“啊!”有名叛军将领惨呼一声,被李旭发出的冷箭射倒。敌军的攻势停滞了一下,守城的官军立刻奋力前冲。砍翻数名因将领惨死而分神的叛军士卒,将防线向前推了四、五步。很快,又有一面新的叛军将旗在城门洞下竖起,恢复了士气的叛军士卒呐喊着,再度将守城的官军从城门附近逼退。
这伙叛军的装备和战斗力简直和西城外担任佯攻的那些家伙有天壤之别。他们每个人右手中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大隋横刀,左手中提的则是以厚重坚实著称的大隋步盾,身上的头盔是开皇年间制造的镔铁盔,就连皮甲也是经过多层牛皮加厚的大隋军铠。武器优势一失去,由雄武营老兵和黎阳城降卒混编而成的守军就再挡不住对方攻击了。虽然此刻挤在主城门口的他们人数足有对方的三倍,却被叛军逼得接连后退。若不是作为主将的李旭亲自带着人在身后督战,恐怕黎阳城内门早已落入叛军之手。
虽然平时总被李旭傻头傻脑,并土气十足的举止气破肚皮。看到对方安全,宇文士及还是精神一振。眼见自己一方防线吃紧,他赶紧加快脚步,急冲到李旭附近,大声喊道:“弟兄们莫慌,援军来也!”
“弟兄们莫慌,援军就在你们身后!”跟在宇文士及身后的一千多名老兵齐声呐喊。城门附近的空间过于狭窄,大伙一时半会儿无法冲上前帮忙。因此,只能对自己的袍泽进行声援。听见来自背后的呼喊,正与敌军接战的官兵顿时士气大振,齐心协力,再次又将敌军推向了城门洞。
“你速带五百人上城,城头危急!”这时候,李旭也看见宇文士及,大声命令。
“好,你小心些!”宇文士及答应一声,喊齐两团老兵,沿着马道直奔城头,压根没顾得上计较自己和李旭到底谁该指挥谁的问题。
长史赵子铭倒在与城墙相接的马道上,被一群亲兵围着,不知道是生是死。大部分身穿大隋雄武营号衣的老兵都被挤了下来,站在马道上束手无策。不断有失去了胆气的新兵从城头跑下来,又被马道上的老兵们拦住了去路。“为什么不准我们下城!”绝望的新兵们哭号着,拼命向前挤。拦路的雄武营老兵毫不客气,直接用刀刃来回答他们的质问。
“住手!”宇文士及大喝。带领着家将,快速挤到马道与城墙相接处。“怎么回事?”他大声质问,没等周围的士卒回答,一伙新兵已经哭喊着向他挤了过来。
“监军大人,你不说既往不咎了么?”带头的新兵一边哭,一边指责。“你说话不算。借刀杀人!”
“什么?”宇文士及被问得一楞,这才发现,城头上根本没有他预料中的敌军和云梯,只有无数身穿民壮服色的雄武营新兵拿着菜刀、木棍“乒”、“乒”、“乒”相互乱砍。没有人在乎自己的对手是谁,仿佛不砍翻身边所有人,他们就没有了生路。
“全都给我住手!”宇文士及鼓足中气,向城头断喝。炸营,这是新兵临战时最容易发生的倒霉事,偏偏今天所有厄运都被雄武营赶上了。没等他做出进一步行动,挤到他身边的几个新兵突然同时举起了菜刀。
“找死!”宇文家的家将拔刀,将试图谋杀监军的新兵砍下了城头。“监军来杀我们了,大伙和他们拼了!”城墙上,立刻有人大声鼓噪。靠近马道,亲眼目睹宇文士及的家将杀人的新兵们放弃了与同伴厮杀,一起红着眼睛冲了过来。
“弟兄们别上当,有细作,有细作从中挑拨!”宇文士及大声为自己辩解。生死关头,谁肯听他的解释?越来越多的新兵放弃对手,拎着带血的菜刀冲向马道。
好一招离间计!宇文士及立刻明白了敌军为什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攻破了瓮城和主城两道城门。李密利用雄武营收编了大量新兵,各级军官对士兵面孔不熟悉的漏洞,安插了大量细作进来。或者说,这些细作本来就藏在黎阳守军中,在元务本投降后,他们不得不跟着投降。但看到李密和韩世萼领军前来,他们立刻趁机反水。
“靠近马道者,一律格杀!”宇文士及大声下令。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一个细作冲到城门下。他身边的亲卫举刀迎了上去,与城头上冲下来的乱军战到了一处。没有合手兵器的乱卒自然不是雄武营老兵的对手,一瞬间,就被砍死了几十个,剩下的发出一声哀嚎,又乱纷纷向城墙中央退去。
“传令其他几侧城墙守将,有躁动不安者,杀!”宇文士及毫不犹豫地将屠杀令传达到全军。“如果其他几面城墙上也有细作潜伏,不知道李安远他们能否震得住场面。”听着近在咫尺处的惨呼声,他痛苦地想。 “刚才赵长史肯定也是这样下的令!”宇文士及猛然意识到为什么刚才自己上来时,发现所有老兵都堵在马道上。这已经是最佳处理方案,虽然长史赵子铭没能守住城头和城门,但他已经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了应急办法。
“子铭,你千万不要死!”宇文士及默默在心中求乞。强忍心中的懊悔抬起头,他看见城墙上的乱兵又互相砍杀起来。无数人稀里糊涂地死在同伴的刀下,无数人绝望地砍翻自己身边的袍泽,然后被其他人砍成肉酱。有人被心中的绝望折磨疯狂,直接跳下了城墙。有人则丢下了兵器,蹲在了城垛口。但这种求饶的举动并没有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安全。杀红了眼的袍泽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砍死。
“杀!”“杀了他!”“杀!”“杀!”“杀!”城墙下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分不清是来自敌军还是自己。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眼睛像着了火般在城头上巡视。东城门分为内外两重,两重城门之间,是十丈方圆的瓮城,如果城墙上的情况不像眼下这般混乱的话,站在城头的隋军完全可以居高临下的,在四面对冲入瓮城的敌军进行打击。而现在,他却只能站在马道上,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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