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弃(14)
对芜蒌城的强攻在第五天早晨开始。两路隋军在一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过程中已经习惯了彼此的作战风格,因此配合得相当默契。
最先发威的是府兵所携带的那些小型攻城弩。这些由木头和牛筋制成的杀人利器只有两百余斤重,仅以一匹驮马便能搬运。杨义臣麾下没有多少骑兵,但用来运输各种攻城器械的驮马却养了四千多匹。士卒们将攻城弩的部件从马背上卸下后,转眼之间便将其重新组装完整。随着杨义臣一声令下,数百支八尺多长的弩箭立刻在芜蒌城头砸起一串黄色的烟雾。
“啊―――”“啊―――”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守城的喽啰兵们像放纸鹞子般被弩杆带着从垛口后飞起来,在黎明的天空下洒出点点血珠。由于最近刚刚下过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蓝。而那些红色的血珠被蓝色的天空映衬得更加清晰,几乎滴滴可见。
早晨的旷野很安静,清晨的微风将惨叫声送下城头,中间还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是凄厉绵长的号角,声声如歌。大队大队的弓箭手在大队大队的盾牌手保护下快步上前,趁着守军被强弩压得无头抬头的机会进入攻击位置。下一个瞬间,角声嘎然而止,潇潇风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空骤然一暗,然后又骤然一亮,数以万计的羽箭滑过数万条漂亮的弧,呼啸着飞上城头。
守军奋力反击,一边狼狈躲闪着从天而降的雕翎,一边寻找机会从垛口后射下冷箭。但他们的反抗在攻击者面前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很少有隋军被流矢射中,偶尔有一两支羽箭偷袭得手,也被厚厚的铠甲所阻挡。杨义臣素有爱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担任主攻的精锐通常都身穿重铠。而作为他的敌人,待遇就不那么美妙了。老将军素来讲究战时不留活路,战后不留俘虏。
流寇们的抵抗非常顽强。他们趁着隋军攻击的间隙,不断地顺着城中的马道冲上城头,推开尸体,填补战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强弩和羽箭再度砸开,更多得喽啰兵们奋不顾身地再度扑上,无止无休,循环往复。
战死者的血很快积满了城墙,顺着土坯的缝隙缓缓下淌。远远地看去,整面城墙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干燥的土坯吸收,颜色慢慢变暗,变黑。还没等旧的血液彻底凝干,新的血浆又快速淌下来,在浓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笔的殷红,狰狞耀眼。
“嘣、嘣、嘣”弩车的射击声简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节拍。“铮、铮、铮”弓弦的震颤声清脆细弱,如同春天里的鸟鸣,或新婚燕尔的窃窃私语。在鸟鸣、私语和鼙鼓声中,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将万道的秋光照在每个人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上,无论这一刻他们是官军还是强盗,无论这一刻他们是死是生。
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满是皱纹,刻满生活的艰辛与愁苦的脸。这种脸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见,城上城下都难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黄色面孔们却在想方设法夺走对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间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后的太阳已经足够高,杨义臣大声下令。昨夜跟李旭协商后,他选择了芜蒌城东侧作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则负责带领博陵军围住其他三面城墙,并在流寇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边城墙上时,把握另一个破城机会。
对攻城者而言,有选择的攻击,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处。对于守城者来说,他们不但要对付来自城下的威胁,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轰、轰、轰!”鼓声如雷,震得芜蒌城单薄的城墙瑟瑟土落。伴着铺天盖地战鼓声,十余辆装有木制轮子的攻城梯缓缓从隋军本阵推出。在盾牌手的保护下,两千多名衣衫褴褛的民壮喊着号子,将攻城梯慢慢向城墙靠拢。
守军的注意力瞬间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如果让这些庞然大物靠近城墙,后果将不堪设想。无须高士达命令,他们立刻将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车者。锐利的箭矢撕破单衣,撕破肌肉,贴着骨头缝隙刺入内脏,推动攻城梯的民壮们一个接一个跌倒,杨义臣又一挥大手,更多的民壮冲到了攻城梯后,接替战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动车轮缓缓前行。
见到弓箭拦截无法奏效,城头上的喽啰兵们祭出新的杀招,他们冒着头顶上的箭雨,,十几个人一组拖动草绳,将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开。长达丈许的巨弩呼啸着从城头上扑下,砸飞护送攻城车的盾牌手,砸进人群,将躲避不及的民壮一个挨一个穿透,牢牢钉在地面上。
“啊―――!”受伤者没有立即断气,在硬木做的箭杆上徒劳地挣扎,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幸存的民壮们楞了一下,转身欲逃,却被护送攻城车的兵卒用刀背给抽了回来,
“擂鼓催战!”杨义臣根本无视民壮的生死,冷笑着命令。这些推攻城车的民壮都是他在行军途中捉来的,很难说里边藏没藏着流寇。牺牲一些就牺牲一些,免得日后此辈再和其他强盗勾结。
“轰、轰、轰!”单调的鼓声再度响起,如同惊涛拍岸。在钢刀的逼迫下,侥幸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壮们哭喊着聚集在攻城梯前后,肩扛手拉,继续向死亡地带前行,步步带血。城墙下的小型攻城弩则快速调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墙上床弩飞来的位置一通攒射。
双方平时训练的差距立刻显现了出来,城头上的床子弩无论射程和威力都远远高于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几轮发射后却没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杨义臣麾下的弩手们只用了两轮攒射,便将城头上的几架床弩变成了哑巴。惊惶失措的喽啰兵们趁着城下射击的间隙冲到了已经变成刺猬的床弩前,七手八脚抬走同伴的尸体。七手八脚将扎入城墙的弩箭拔出,将床弩尽量恢复原状。但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利器却再也射不出弩箭来了,完全变成了一个个无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亲眼目睹了床弩被对方用乱箭射废的高士达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冷汗从额头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从几个冒死来报信的溃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马已经溃败的消息。据送信者说,王薄生死不明,刘春生在滹沱河边被杨义臣堵住,斩杀于阵前。孙宣雅见势不妙,率领残部投降。如果他最后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如果当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杨义臣,其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得知东路兵马全军尽墨的消息后,高士达本应该立刻撤走。但麾下谋士时德方却建议他和刘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芜蒌和饶阳。“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敌军攻芜蒌,则饶阳出兵击之;敌军攻饶阳,则芜蒌出兵击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顾。日久,敌军必疲,我军趁机夺路而走,其定无力追杀。如果一矢不发便弃两城,敌军气焰必涨,我军士气必衰。一旦他尾随东海公追入平原,公凭何而自保?”
时德方的话听起来甚有道理,东海公高士达和平原公刘霸道二人也觉得连敌军的角鼓声都没听见便撒腿逃走,实在有些太缀自家威风。二人犹豫再三,反复商量,终于在傍晚分了兵。谁料刘霸道才离开芜蒌,便被疾驰而来的博陵精骑堵了个正着。
据侥幸逃回来的弟兄汇报,刘霸道和他麾下的两万多弟兄连半个时辰没能坚持住,便被博陵精骑彻底击垮。刘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当场射杀。其他麾下大小喽啰也战死了一多半,仅有不到三千人逃离了战场。
而击溃了刘霸道的博陵精骑只有区区五千人,并且是一支赶了几整天路的疲惫之师。拥有如此恐怖战斗力的家伙还是人么,高士达不敢想。但比刘霸道阵亡更令他恐惧的是另一个经由溃卒之口传来的消息,博陵军不再宽恕俘虏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喽啰兵们全部被杀。原属于刘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喽啰也一个没能保全。
战又战不过,投降也要被杀。走投无路的高士达心中涌起了一股激愤。“退下城墙,放他们过来!”他抹去头上冷汗,大声命令,仿佛刹那间看透了生死。
“大当家,官兵不会放过咱们!”几个小头目擦了把脸上的血,悲愤的地喊道。芜蒌城失守是早晚的事,从昨天晚上官军开始围城时他们就清楚。但同样是死,战死在城头上总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脑袋痛快得多,至少活着时有个人样。
“放他们上城墙,咱们拼命也拼得聪明些!”高士达惨然一笑,大声道。“他们人上来,便不能再射箭。咱们面对面抡刀子,生死各凭本事!”
“诺!”喽啰们学着官军的样子向高士达抱拳,然后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达笑得满脸是泪,如同一个醉了酒的疯子。绝望的喽啰们跟在他身后狂笑着离开城墙,站在马道上等待最后时刻来临。
他们不是草,不甘任人践踏,任人宰割。他们活得很卑微,却可以死得与肉食者一样高贵。
日影一点一点地推移,城上城下,每个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间,城头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攻城梯底座在距离城墙五尺处停了下来,带着倒钩的梯顶重重地拍在了泥砖垒就的城墙上。
“杀!”杨义臣利落地将手中长槊向前一指,大声命令。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定远将军邓有见带领三百余步卒,快速冲到一架攻城梯下。几名勇士将短刀向口中一衔,踩着横木蜂拥而上。脚下这些庞然大物的底座是随军携带的,但梯子的两臂和中间脚蹬却是昨夜砍伐芜蒌周围的野树所造,十分光滑。因此众人攀爬的速度并不算快,并且间或有人滑落。好在城头上的喽啰兵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根本不敢探出头来反击。
“杀,只杀不俘!”游击将军侯桥看到邓有见所部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也不甘屈居人后,顺着另一辆攻城梯奋力向上攀登。其他几辆攻城车上很快也爬满了士卒,“杀,杀,杀!”大隋将士呐喊助威,目送着几名身手最矫健的勇士跳进城垛口。
忽然,众人的喊声停滞了一下。他们看见了城墙上突然闪现的寒光。两柄长杆大刀横扫而来,直奔邓有见的腰腹。定远将军邓有见发觉事态不妙,大叫一声,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将刀刃贴着靴子底避过,另一杆投矛从半空中呼啸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远将军邓有见发出一声惨叫,从半空中直接跌下城头。云梯下几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赶紧冲过去救援。邓有见的身体被麻布挡了挡,落势尽去。他于布面上打了半个滚,手捂肩头长矛,软软地瘫倒了墙根儿底下。
其他杀上城头的官军也发觉自己上当,大惊。先前无声无息的城墙上突然冒出了数百名喽啰兵,他们或持长刀,或挥棍棒,没头没脑的一通乱砸。攻上城头的士卒寡不敌众,被杀得手忙脚乱,而底下负责掩护的弓箭手却因为敌我混在一起无法瞄准,挽着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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