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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偷窥


南也卿窝在厚实的棉被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只蚕,正睡得不甚安稳。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蓬松的发丝闷在棉被里,也带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汗。

        光怪陆离的睡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前世的记忆。

        到处都是孩子与女人的哭声,掺杂着男人悲痛的嘶吼。

        大街上,结冰的河道边,本该喜气迎春的冬日,到处都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惨淡凄厉,妇女抱着冻死的孩童,男人为死去的双亲收尸,人人脸上都冻得青紫,呵气成冰。

        漫天的大雪盖住了世间的一切,那种冰冷可以渗入骨缝,冻至灵魂,在骨肉与魂灵上都打下永恒苦难的印记。

        今冬有一场雪灾,会死很多人。

        耳边还有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在警告她,不得妄言,前世所见不足为外人道,若一言有失,必招致更加惨烈的后果。

        南也卿模模糊糊地醒过来,黑夜里骤然睁开的双眼是看不太清东西的,她睁着眼缓了一会儿,默默流了几滴泪,继续睡过去。

        这样的场景总在她梦里出现,那道警告的声音也宛若跗骨之蛆,黏附在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在她企图冒出点想法的时候就现出原形。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恐惧感,只有切身亲历的人才会懂。

        南也卿醒来又睡去,这点微末的动静没有打扰任何人,北珠在外间睡得安稳,甚至连床头的烛光都不曾抖动。

        却偏偏落在了一人的眼里。

        褚白的身影翻下,若鸿毛落地,无声无息。

        她来到南也卿的床头,静静立了一会儿。

        此时已至深夜,她还穿着与文竹见面时的长袍,清瘦伶仃,孤高淡漠。

        长袍并不挡风,也没有棉花蓄暖,一身露重的寒气。

        褚白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没有惊扰南也卿半分。

        无声的静寂里只有蜡烛燃烧的哔啵声,伴随风吹时树枝婆娑的沙响,和眼前人沉睡时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褚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半夜三更,闯他人府苑,更有甚者,进他人卧房,窥他人睡颜,行径与偷盗贼或登徒子毫无二致。

        她这些年读过的经史子集都在脑海里拼命翻涌,让她回头,让她离开。

        可她打定主意只远远看一眼,却目睹了南也卿噩梦惊醒无声流泪的一幕。

        褚白见过很多人悲恸的样子,听过太多浓烈凄厉的哭声,本以为自己心若磐石,泰山崩于前都可以面不改色,始终坚定又执拗,无情又冷漠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她从很小就在勘破他人的命数,在她指着一个上山的妇人说出大限将至的话时,在她对师父说对山的和尚庙在十余年后会被供奉它的信徒踩踏成灰时,在她一次又一次看破他人的命数却无法改变任何结局时,她变得足够沉默,足够理性,足够漠然。

        直到遇到南也卿。

        褚白总在各种或闲暇或忙碌的时候想起南也卿,在她还小的时候惦记她有没有吃好穿好,长大点就惦记她有没有闯祸惹事,想到最后,总会捎带着为她算上一卦。

        算命数,都是上佳、善终,而算劫数,则都是无解。

        褚白知道,她们这种人,越是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是无可测,这经年历久的“善终”安了褚白的心,让她不至于偏执于无法测得的劫数,把她的情绪稳定在一个“平静”的维度。

        可这一切的平静都在前不久打破了。

        南也卿一意孤行,要嫁给杨观生这个“命短恶深”的男人;南也卿高烧昏迷,命数由“善终”一度转为“暴毙”;南也卿醒来后性情大变,获得前世记忆……

        就像一个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本以为她会乖巧听话、顺风顺水,平静安稳地过好一辈子,但她如水平缓的一生骤然起了漩涡,平坦的前路变得危机重重、杀意四伏,这叫褚白有种一切都失了控的惊慌感。

        于是她不再平静,开始反复测算南也卿的命数与劫数,耗光了多年精养的心力,连体力都有些难以为继。

        却一无所获。

        褚白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边都开始泛白,才动了动唇,嗓音低哑沉缓,带着无法拆分的复杂情感,轻不可闻地溢散在齿间唇角。

        “小卿,我很难受……”

        北珠伺候南也卿起床的时候吓了一跳,南也卿眼神中的疲倦就像跋涉三天的行人,干涸憔悴,透着点无望的心碎。

        南也卿让北珠下去,自己一个人抱膝缩在被子里。

        昨晚她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自从自己发烧醒来,多了前世的记忆,第六感就变得异常敏感。

        她听见一人压抑的呼吸,也听见那人喑哑的呢喃。

        沙哑迟缓的语调,即便是放慢了也无法掩饰的脆弱与迷茫,这一切都无法让她联系在褚白身上。

        可那就是褚白。

        褚白半夜来她床边,不知站了多久,示弱般地说出一句“我难受”。

        南也卿当即感觉心都碎了。

        那可是从来都沉稳有度、从容不迫的褚老师,是她追逐多年粉身碎骨都想护在身后的人,褚白就该从始至终都冷静从容,清清冷冷地作壁上观,而不是半夜里忍不住痛,嘶哑着说出一句“我难受”。

        这让南也卿也跟着无比难受,她用尽生平最大的毅力没有转身,却在褚白离去的脚步声中,再一次蚀骨剜心。

        她知道自己瞒着褚白的行为,会让褚白不解,愤怒,甚至是心疼。

        却不曾想到会让褚白这样难受。

        她开始有点后悔,后悔那晚敲开了褚白的门。

        可她又无法对自己的本心视而不见。

        上辈子,褚白为守护几件传世珍宝不落入鬼国之手,离去了两年,差点没能回来。

        南也卿飘了十年,自然知道珍宝的下落就藏在杨府中,只要不泄露珍宝的行踪,就不会引来那些侵略者的注意,褚白就不必跋山涉水离开九镇。

        这些都与褚白的命运息息相关,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得的。

        青铜箱,阴婚冢,九镇只是个小地方,那些隐藏在暗地里不可见光的买卖,几乎都是相通的。

        谁掘了谁的墓,谁配了谁的婚,凶手与盗贼,纠纠缠缠,只要给南也卿一条线,她就能拽出后面一连串的人。

        然后,让那些知道传世珍宝下落的人,永远闭嘴。

        南也卿想,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

        她的心脏从疼痛的麻痹中恢复过来,眼神变得清醒而阴戾。

        褚白的疼,缘由不在她,而在那些还没有被她揪出来的人。

        那些魑魅魍魉,就该惨死于世,不得善终。

        她是真的要加快速度收尾了……

        南也卿下床梳妆,把眼中的阴霾一点点藏好,就像猫科动物狩猎时竖起的瞳孔,蟒蛇入洞时未藏好的蛇尾,肉食动物露出的锋利獠牙,轻而又缓地变回原样。

        等她推门而出,又是一副随性慵懒,极好相处的笑模样。

        只是深埋心底的冷戾与偏执,暗中蛰伏着,分毫不减,分毫不消。

        “北珠,早饭要吃小笼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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