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见鬼了
艳阳仍藏在云间, 锋芒尽掩。
马儿停在溪畔低头饮水,远处长空万里,青山绵延, 一切都没有变。
唯有此间, 一个魂魄的破碎, 为正处繁华的北齐添了一笔苍凉。
谢相迎为自己的假死绸缪多日,甚至连棺材和下葬的地方都挑选妥当。就等着有朝一日凌琅回宫, 自己能安心在西偏殿“病死”。
但意料之外的是,他真的死了,死在马背上, 坠落在辽阔的大草原。
托凌琅的福, 他的死是那样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和红玉道别,甚至没听到什么人,为他哭上一哭。
这北齐, 会有人愿为自己的离去而伤心落泪么。
谢相迎突然有些不确定。
这些年来,他所做所行大半与凌琅有关。他曾为这个少年真心绸缪,也想过有朝一日与他比肩同行,再好生道别。
但不能了, 他所有的心思都随着这一望无际的草地,消失在天际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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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
朝华园内, 铜铃声震耳欲。
大巫摇着手中的铃铛左右横跳, 对着阵法中间沉睡的男子施法。
男子不过二十岁的样貌, 平静安详地躺在皎白锦缎铺就的木榻之上。
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冷眼看着这乌烟瘴气的景象, 一双眉紧紧蹙着。
“小殿下,这招魂阵真的能把人招回来吗?”身侧的内侍问了一句。
少年冷冷笑了一声, 道:“哄陛下玩儿的, 若是真能召回来, 那是见鬼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咳嗽,榻上的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睁开了眼睛。
“活了,活了,小殿下,您瞧呀,见鬼了!”
内侍激动的用直拍那小殿下的胳膊。
铃铛声骤停,原本跳动的大巫愣在阵法中,惊讶无比。这人到了黄泉,居然还有被拉回的时候,实在稀奇。
并不刺眼的日头,凌冽的寒风,以及跳大神的怪人。
谢相迎一睁眼,对上的就是大巫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身着玄衣的少年从高台缓步走下,一把将大巫推开来到谢相迎身侧。
谢相迎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年轻俊美的少年掐住了脖颈。
“我不管你是何方鬼神,既然用了容亦的身子,就要把自己当做容亦。待会儿陛下过来,只顺着本王的话说便是,听明白了么?”
皎白的脖颈在修长的指间仿佛一掐就断。少年嘴角抽动几下,眸中带着狠厉,不亚于昔日的黎昀。狠厉归狠厉,却实在俊俏,叫谢相迎看的有几分愣。
“传话到宣华殿,说容郡王醒了。”
少年的声音很冷漠,神情更是冰冷,似乎这位容郡王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谢相迎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又附在了已死之人身上。
他总是这样来的及时。
少年松开谢相迎,一行人把谢相迎架到了华丽的寝宫,洗洗涮涮熏过香,换上靛蓝色的锦衣便退出了内殿。
大门关上复又被推开,走进内殿的是方才掐着他脖颈的少年。
这人约莫十八|九的模样,与凌琅差不了几岁,但眸中的阴翳却实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说吧,是什么人?”
这人只一眼,便发觉谢相迎不是原身。
谢相迎犹豫片刻,打算将事情坦白几分。
“我是被人害死的,心有不甘,不肯前往黄泉,听到有人唤魂,便……附身而来。”
谢相迎前半句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被人害死,被他那笑里藏刀,心思深重的好徒弟凌琅所害。
直到现在,谢相迎都不愿相信,那药是凌琅的意思。
少年冷冷盯着谢相迎看了许久,问他道:“你生前是哪国的人,又是何人害了你。”
谢相迎看着少年乌黑的眼瞳,道:“小人生前是北齐的人,被北齐的皇帝所害。”
“怎么死的?”男子又问。
“乱棍打死。”
谢相迎想了想,觉得张念汝的这个死法挺有排面。能在皇帝眼跟前儿被打死,该是多么心有不甘,谢相迎突然觉得张念汝和自己都是北齐最大的冤种。
少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谢相迎,似要从皮囊看透里面藏匿的灵魂。
谢相迎一看此人的沉稳做派,便知这人和黎昀是一类人,聪明绝顶,行事狠绝。他要让这人相信他不会害人,更不是与别国里应外合的细作,否则往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前些年北齐死了个太傅,叫谢尹,你可认得?”少年突然问了一句。
前些年,原来他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谢相迎低头道:“不认得,我死的早,那会儿小皇帝才几岁。”
“那真是可惜了,你错过一出好戏。那倒霉太傅也不知生前犯了什么过错,小皇帝当街掀了他的灵柩,还罢了送葬人的官位。死后都不得安生,真是奇耻大辱。”
少年说到此处,长眉挑了一挑,望着谢相迎的眼眸带了些别有深意的笑。
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应是什么人将自己的尸身运回了谢府。如此,死的人是谢尹,摄政王名义上依旧在燕国。
谢相迎的脸色不大好,这倒霉太傅正是自己。革职罢官,也不知他这一死连累了谁。
少年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说北齐之事,只向谢相迎说了些有关容郡王的往事。
此地是燕国皇城,容郡王乃是燕国皇帝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因这位容郡王在幼时顶替皇帝做过质子,燕国皇帝和太后对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十分疼昔。
容郡王流落民间十数载有,有命回宫,却没命享福,未来得及被封王,便死在了别苑。这容郡王还是死后追封的。按理,以这位皇子的身份该被封亲王才是,等到死才封了个没有实权的郡王,这皇帝和太后心下还是防着他的。
疼爱归疼爱,提防归提防,皇室中的情谊大多如此。
谢相迎死了一回,突然看透了很多东西。
“记住你此刻的身份是容郡王,把陛下和太后哄好了,本王可以请命送你去他国游历。到时候回北齐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都行,一辈子不要踏入燕国的边境。”
这人的语气冷的很,敢如此言说,手中必定有权。听说燕国有位手段狠辣的异姓王叫江逸白,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个。
二人正面面相觑,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身侧站着的人先一步跪在地上,静候那人到来。这人看着高高在上,居然会对另一个人俯首称臣,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谢相迎坐在榻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起身。
宫人们鱼贯而入,在殿内左右站了两排,最后进来的传说中年少有为的燕国皇帝。
年轻的帝王金冠玄衣,一身正派。谢相迎在北齐见过不少俊朗男子,眼前这个是朗到没边儿了,凌琅都没他朗。
玄色最难染就,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颜色。谢相迎看着这身威严无比的玄衣,一时有些恍神,记忆中凌琅在马上时,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他去的决绝,甚至不曾回望他一眼。
君子用人如器,待到无用时,便弃若敝屣。
凌琅的用人之道,学的当真登峰造极。
“逸儿,你说的可是真的?”燕王的目光颇为动容。
生生死死,几日之内,这个皇城已经有太多人离去,唯有容郡王的死而复生为这冰冷的地方添一丝喜意。
江逸白起身,并未多言语,只将燕王领到榻边。
“亦儿。”
燕王看着谢相迎,一双眼眸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这时间许多事,许多人,许多情,总是失而复得才愈显珍贵。
江逸白低声对燕王道:“鬼门关一趟,容郡王忘记许多旧事,陛下莫要心伤。”
他目光中满是柔情,言语也极致恭顺,与方才那个冷漠嚣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相迎对这样的招数可太熟悉了,凌琅小时候也是这么对他的,面上一脸天真明艳,背后就给他使绊子。这俩人,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忘记往事?”燕王看向谢相迎的眸子,有转瞬即逝的落寞,“忘记好,那样的前尘记得只会徒增痛苦。你只记得是朕的皇弟,母后的好儿子便是。”
江逸白给了谢相迎一记眼刀,谢相迎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启唇道:“皇兄,我……我饿了。”
话音刚落,江逸白的眸中的嫌弃已经溢于言表。他不知道这皮囊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只盼着谢相迎应付完所有事之后,早日滚蛋。
谢相迎确实饿了,这身子不知生前在民间受了什么苦,身上没几两肉,死的时候腹中也是空空如也,他这会儿快要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再不吃东西,他能再死一回。
燕王闻言,浅浅笑了笑,吩咐人往殿内摆了膳。
燕国距北齐有千里远,民风民俗,吃食一类也大相径庭。
北齐皇城的膳食清淡,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燕国的膳食却口味丰富,烹炸煎煮,一顿膳事用了不知多少种做法,多少种香料。
宫人们在内殿备了两副碗筷,燕王看谢相迎吃的香甜,自己也略略用了一些。
江逸白的目光落在谢相迎身上,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借尸还魂是离奇之事,但比这更离奇的事,也发生过不少。
待应付了燕王,谢相迎才松了口气。
他还是以旁人的身份再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依旧不能做自己,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刚刚江逸白说日后会送自己离开燕国,到时候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至于摄政王今后怎么样,管他呢,反正他已经离开北齐了。凌琅能掀了谢尹的棺材板,还能打到燕国不成。
这么一想,谢相迎只觉得浑身舒畅。
许久没有这样舒心了,就好似天上地下,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事情。
谢相迎用过膳便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还未亮。
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燕国,谢相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翻了个身又开始蒙头大睡。他只是燕国太后流落民间,又失而复得的小皇子,这朝堂纷争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迷迷糊糊只见听见有人唤“容郡王”。
谢相迎睁开眼,看见几个小丫头手上拿冒热气的帕子在等他。
一个丫头为他轻轻擦了擦脸,在他耳畔低声道:“太后今日从安华山祈福回来,殿下昏迷了这么多日,太后对殿下担心不已。陛下说午后要带着殿下去请安。”
“请安。”
他这刚死而复生,怎么还要去请安。
谢相迎坐起身,静静看着几个忙里忙外收拾的小丫头。
他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系统卓萤的存在,但没有那传信的铃铛,他与卓萤已完全失去了联系。
卓萤曾说自己的性命与他是绑在一起的,当时他那样稀里糊涂的死去,不知卓萤会不会受到牵连,如今他活过来,卓萤又会如何。
她还好么。
谢相迎抬眸,入眼的是陌生的宫阙和下人,蓦地,心下脱离北齐的那点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他想念卓萤,想念红玉,想念一声声唤着他“皇姥爷”的周宜珠,甚至想念他养在通幽殿的鸽子和金鱼。
午间用膳时谢相迎格外沉默,一直到燕王过来,谢相迎才开口说了几话。
仅仅三言两语,谢相迎便能感知这人是一个极好的皇帝,那种与生俱来的的胸襟与气魄,在这世间实在少有。
燕国有此人,是燕国臣民的福分。
重安殿,谢相迎看着威严的宫阙,心下有些不安。在容郡王的身体中是另一具灵魂,旁人看不出,亲生的母亲会看不出么。
谢相迎心下不安,一双手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
“母后对你很是愧疚。”燕王看着谢相迎,唇角勾起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朕也是,只是往事不可追,唯有在来日可补偿一二。你莫要害怕,不管论你们多久未见,她是始终是念了你十数载的人,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在说你的不是,唯有母后始终信你,疼你。”
“嗯。”
谢相迎点了点头,跟着燕王往重安殿内。
檀香味绕在鼻息间,谢相迎踏入内殿,一眼看到发间掺有几缕白发的贵妇人。她是那样美丽而又憔悴,倚在坐榻垂眸小憩的模样,让人不忍开口打扰。
“母后,亦儿醒了。”燕王轻声道了一句。
抵在额头上的手微滞,她抬眸对上谢相迎一双茫然的眼眸。
“亦儿……”
“母后。”
谢相迎走过去,十分乖顺地跪在地上。内殿铺了厚厚的毯子,谢相迎跪在地上并无不适。
有泪花垂落在锦衣上,一双手抚上谢相迎的脸颊。
“这一声,哀家等了整整十六年。”她看着谢相迎,一双眸悲喜交加。
“儿子十六年不能侍奉母后,往后岁月,愿长伴母后身侧,以尽孝心。”
谢相迎言罢,重重叩在地上,替原来的容郡王,完成了这一拜。
他自己不能圆满,此刻却想尽力让旁人得个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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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燕王都是极好的人。
谢相迎住在皇城这些日子,朝华园的赏赐从来都没有断过。谢相迎总觉对这样的宠爱受之有愧,不忍欺瞒,但那江逸白一番话点醒了自己。
“容郡王这一生往来两国之间,做过不少伤害陛下的事,他一辈子痛苦纠结的很。一心赴死,是为了求个解脱。你若是受之有愧,多替他尽些孝道便是。”
原来的容郡王没了生的念头,谢相迎来到容郡王身体内的意义,便是替他活着,让皇帝与太后的愧疚,有个可以安放的地方,仅此而已。
生之时,万般苦痛于一身,死之时,千般遗憾留于世。
容郡王如此,张念汝如此,就连他谢相迎也险些如此。
“殿下快看,奴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
掌事宫女明然的声音传至耳畔,谢相迎才回过神来。此人是燕王亲自选出的宫女,样貌出众,人也十分懂事。
明然边走边道:“四总管说,这东西是内院统领游历他国时得来的,听说出自琢玉大家之手,千金难得其一。”
谢相迎抬眸去看明然手中千金难买的东西,只见乌色的锦盒之中,躺着两支并蒂莲花的碧玉簪。
材质不同,但这雕工他熟的不能再熟。
“拿下去,扔了。”
“啊?”明然看着锦盒中的玉簪,不知这金贵东西哪里不合容郡王的心意。
谢相迎双眉微蹙,将明然抱着的锦盒合上,再不看那东西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迎: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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