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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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一个做先生的,倒是可以随意在外院的园子里走动赏景,他身穿葛青文士袍, 头戴同色生员巾, 从头到脚都是簇簇新的,乃是这边绣娘赶制出来, 林瑜这个做学生的一片心意。抚了抚开得正盛的白梅枝, 还未等身后的小厮赶上来奉承,他自放了手,抬脚又逛去了。
他略走了半个时辰,又见一对护卫巡逻而来,见了他赶忙抱拳, 道一声先生,告罪后就继续走下去。
第四波了,贾雨村心里不由得暗暗算了下, 正巧一刻钟一波护卫,半点差错都没有的。也不知这些护卫怎么算的时辰,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 突然看见眼角余光里一闪而逝地屋檐的一角,他驻了足,不由问道:“那里是?”
那小厮是个机灵的,林老管家千挑万选了这么个, 除了照顾这个坐馆的先生, 更多的便是不想让一个外人撞倒什么, 毕竟这林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是两样的规矩,每个人提点着可不行。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是下人房,大爷说府上就他一个正经主子,很不必百十来个的伺候着,便辞了好些人,这些屋子可不就空了。”
贾雨村不免笑道:“勤俭持家,本是大善。”想着自己今天逛了个差不离,不如就此回去,回头那园子还有诸多妙处正待细细赏鉴,便折身,由小厮引着慢慢地走了。
他却不知,这时候他的好学生林瑜并着林老管家、张忠等都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林瑜身上穿得密密实实的,并不坐下,只侧头问黄石:“怎么样,都说了不曾?”
黄石不敢上前,生怕自己在屋子里沾染到的腌臜味道冲撞了自家大爷,站得远远的笑道:“都说了,连前头偷了他自家兄弟媳妇的事也没漏下。”张忠见他说得不像,赶紧狠狠瞅他一眼。黄石给唬了一跳,这才想起来大爷年纪还小呢,忙低了头,删繁就简,将里头那醉汉的话给说了出来。
林瑜神色自若,只当没看见底下的眉眼官司。上辈子的时候信息大爆炸,什么奇葩异闻没听说过,这点小新闻算个什么,只交代道:“好生养着他,后头还用得上呢。”下剩的不用他吩咐,自然会有人好好地跟里头人说说,自己出首的好处。
好生护着林瑜回了外书房,张忠念着那稳婆儿子的事,又折回了小院。只见黄石正伸着胳膊把窗屉上蒙着的层层黑布给撕下来,嘴里还小声念道着什么,问道:“又说什么呢?嘴上没个把门的,刚差点没被你吓出毛病来。”
黄石一侧头,示意了一下门后,道:“哥哥去瞧瞧便知。”
张忠只当自己会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他从过军杀过人自然不当回事。没想到一推开门,到被那臭气给熏得倒退一步。到底是混过军营的,他定定神,眼珠子往下一顺,就看到了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的人。若不是他清楚的看到了着醉汉还起伏着的胸膛,身上也没什么伤口,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亲自去张家提了这个家伙的张忠纳闷道,先前还算好好的,什么时候黄石还有了这份能耐了?
黄石一看便知道自己这个老大哥心里想些什么,笑道:“我可一指头都没动他,自己哭着喊着什么都倒腾了个干净。”他拍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又道,“关了还不到两天呢,饿也饿不死,就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德行。”大爷倒是和他解释过,什么人的恐惧心理,不过这就没必要说出去了。大爷虽没说不叫自己说出去,但既然他单独说与自己听,谨慎起见,还是一个人吞进肚子里的好。
张忠也不多问,只是道:“没心肝的东西,要是我早就自己顶了罪,卖自己娘卖得这般干脆。”
“要换了大哥您,哪里还会有那桩事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罢了。”黄石上来前,提起地上那汉子的衣领,像是没分量一般往里一扔,又笑道,“再说了,大爷寻他,也不光是为他招认他娘下的黑手。”
“这话倒是。”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被关在屋子里那烂泥一般的赌徒像是确认什么一般,缓缓地抬起了头。
眯缝着的眼睛中尽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渴望的光芒。
另一边外书房中,林瑜听着林老管家将张大舅的话一一重复了,然后道:“果然是四大家族,连一届小小的陪房都干如此猖狂。”
林老管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陪房跟着她主母从京城嫁来金陵,又与姑苏数百里之遥,怎么就与那一家搭上了?”
想想原著中所谓四大家族的德性,再想想贾府那王氏姑甥两个对重利盘剥、包揽诉讼那得心应手的样子。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同样是王家出来的,嫁到金陵来的这个难道还是歹竹里的好笋不成,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因此林瑜并不意外地笑道:“这种事都是能干出名头的,要不人家能巴巴地拿着银子找上去?交情却不见得。”要不然也不至于随手就叫地下的陪房给处理了。
林老管家道:“正是这个理。”又叹道,“真是老背晦了,连这样的事都不记得。”
“不过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再多考虑什么了。”薛家本身固然不足为虑,但是如今的贾王史薛实在是个麻烦。再说,他更不希望在这关头横生枝节,这临门一脚前还要再搬开几块大石头,说不得就要请京城那一家来帮忙。
这正是他所竭力避免的。
如果真需要那一家出手,林瑜早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说出口了,那边扶灵而来的大管家不是没悄悄地问过他,又何必等到现在。毕竟,那个稳婆的动向是他一开始就叫林老管家关注了的,否则这一次张忠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人还打听了个大概。
林瑜很清楚,这年头的人宗族意识根深蒂固。固然从林海临行前的嘱咐来看,他多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是他要的可不只是不痛不痒的宗族内的惩罚——就算是逐出宗族这种在他人眼里严重至极的惩罚,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人命债,人命还。
从一开始,林瑜就没想过放过那一家人。
白术听林瑜叫好好招待那边院子里的那个玩意儿,虽然不解,但还是麻利地吩咐下去。吃用皆当做正经亲戚的上上份,这本是她一句话的事,不过白术知道得小心着不让多的人知道,少不得亲自与钱嬷嬷交接。
灵芝心里就没那么多的成算,她想问也就问了出口:“大爷又何必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给一口饿不死不久成了。”
林瑜支着头笑她:“我还当多大事呢,惹得你这么不高兴。”他翻起了桌上的大靖律例,轻轻摸着上面短短一行关于夺官的条例,心里盘算一回,轻声道,“你又何时见过我以德报怨呢?”他留下这个人自是有要紧的用处。
大靖律例承自大明律,虽然对士大夫并无十分优待,但是本朝吏治败坏,原本十分的罪如今也只剩下了三四分。再加上罚铜,不了了之的多得很。斩草便要除根,只是夺官却还保留着功名可不在他的计划内。
一个人下过地狱,又突然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他会做出的选择自不必说。林瑜要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盆躲不开避不了的污水,一个崩溃的开始。
他等了整整三年,慢慢养大他那好二叔爷一家的胃口和野心,就是为了有一天他们犯下更多的错,然后他便可以一劳永逸。
如今,时机约莫要成熟了。
当初留给林瑜的时间不是很多,但也足够他布置点什么。特别是后来他那二叔爷家乍然富贵了,便要过起正经官家的日子来。丫鬟小厮、媳妇婆子都得现采买、雇佣,都得从人牙子手里头过。人牙子这个职业属于三教九流中一种,有那种要脸面口碑讲阴鸷的,便有那种贩卖好人家儿女、逼良为贱、更与那些人贩子有着银钱交易的。
林瑜那好二叔爷一家老的想着过老太爷的好日子,大儿子捐了个小小的官上任走了,小儿子管着庶务却埋怨老的偏心偏到了咯吱窝。如果这时有人告诉他有克扣的机会,不过是一些供使唤的人,另一边人牙子那要便宜好些,做小儿子的怎会不动心。
看,是不是很简单?
林瑜甚至不需要收买多少人,这样的手段太粗糙也太容易让人发现。只需要那一家就像京城的贾家一样跟个筛子似的,今儿主子说了什么,下一刻外八路的仆役都知道了,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而他付出的,只是一点点银钱,就能让那些没什么节操的人牙子尽数将那些不安分的人送进他的好二叔爷一家。林瑜都不用出面,这点小事下面自有人办好。
就像是那些哄着二叔爷那个小儿子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地痞流氓,谁又能知道这些人后面有没有指使的呢?
而林瑜那个好二叔爷干得最漂亮、也是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走了甄家的门路,给他的大儿子谋划了一个知县。
如今早就不比林瑜祖父那时候了,举人举官也是易得。现今除了正经勋贵,哪个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便是勋贵人家如今捐官也多是虚职,早已大不如前。印象中贾家玉字辈便是如此,领个虚职面上好看而已。
且林瑜打听清楚了,他那个二叔爷并没搭上甄家的嫡支,不过是七歪八绕的买通了一个旁支,塞足了银钱,才有了他大儿子林滂这个穷知县。
赫赫扬扬啊,林瑜看着手中关于四次接驾的甄家的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便是这一些不过冰山一角的东西都足以让人吃惊。他用心将这一些记下,然后将这些纸张丢进炭盆里烧掉。现在的他还没能力也没这个必要扛上这个庞然大物,只留下林滂一个人的罪证便够了。
不知不觉中,那一家已经成为了林瑜手中的鱼腩,若是他手松一些日子便好过一些,若是紧一些便难过一些。不过,林瑜没有玩弄猎物的习惯,养了三年的吸血虫,正是肥了该杀的时候了。可笑他们还毫不自知,还敢对着林瑜嚣张狂吠。
特别是当他听说他那好二叔爷一家送来一只死了的鹩哥,还信誓旦旦地要他给个说法的时候,林瑜难免对着边上的张忠抱怨道:“听听,拿个死鹩哥,真是蠢得我都替他着急。”
机会都送上门了都不会用,蠢得林瑜都没心情陪他们玩。都知道栽赃用毒,怎么就学不会自己病歪歪一下呢?
张忠显然听懂了林瑜的言下之意,垂眸道:“那家人最会珍惜自己,怎么又真的舍得以身涉险?”停顿了一下,他低头轻声道,“属下原以为他们会送一具仆役的尸体来。”
林瑜斜睨了他一眼,对这个忠厚有余的属下的心思一目了然,只是不动声色地笑道:“他们的胆子如今也只剩下这鹩哥那么大了。”他当然知道对方有可能拿身边的仆役的开刀,但是说句难听的,刀在对方手里,若是他们真的这么做,他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说他本性凉薄也好,自私自利也罢,但是,他的确没什么为陌生人的生死负责的想法。
就算在这时,林瑜想着的,也不过是张忠此人忠厚义气有余,狠辣之气不足,有些阴私怕是另叫人负责。幸好他之前已经有了准备,黄石在那个小院子里做得还不错,人也忠诚守得住秘密,倒是可以进一步看看。
丝毫不觉林瑜心中已经将他从一些事情上排除在外,张忠认真地问道:“可是要属下去解决?”
林瑜笑道:“罢了,你且带人去看看,林爷爷年纪大了,莫叫他吃了亏。”他起身自铺了宣纸备了笔墨,浑不在意地练起字来。
早先手骨软,他便在张大舅的劝说下没有太早练字。如今算起来也不过练了一年,稍稍像样罢了。不过叫贾雨村来说,已经很好了。
张忠走了不过一刻,白术并钱嬷嬷两人来到外书房,不过从两人紧蹙的眉头来看,显得不是很愉快。也是,原本开开心心过个小年,结果转头人就送了只死鸟来,也就林瑜还嫌弃那家人家做事不够大方。
两人屏气凝神,束手待林瑜落下最后一笔,白术赶上前收拾,钱嬷嬷奉上热巾帕,并回道:“大厨房里逮住个吃里扒外的烧火丫头,请您示下。”
林瑜慢条斯理一根根地拭干手指,笑道:“可见鸡蛋糕好吃,是不是?”
白术收拾了桌面,接过钱嬷嬷手里的残水往外一递,方回身道:“再好,您也不可多用,这可是您自己给自己订得规矩。”她一双美目瞟了一下桌角还带着些残渣的点心盘子,示意他今天的份已经完了。
钱嬷嬷慈和地看着这一幕,笑道:“咱家的水好点心好,怨不得大家都爱吃,平日里也是管够的。就是不知怎的,竟出了那等眼皮子浅见不得东西的,这几日一直偷偷摸摸地打听着,厨里的赵大娘冷眼瞧着,正巧给逮着了。”说着她一伸手,将掌心的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与两人看,道,“那丫头送给赵大娘的,她不敢擅专。”
“她知道自己给哪家做事么?”林瑜看了看那张皱巴巴的银票,不是很感兴趣地撇开头,又道,“赵大娘这样的我之前有说过,她正好做个成例。”这样的事情本有制度,早先就定下的。只不过,林瑜三年前手段过于利落了一些,这些年规矩又严,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将这方面的规矩实行一下,钱嬷嬷心里知道,不过白问一声。
“先前还嘴硬,后头便交代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瑜点点头,也不多问过程,道:“知道就好。正好呢,外头人应该还在,他们不是叫赔鹩哥么,如今我赔他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该满意了。”
如花似玉?钱嬷嬷想想那张哭花了的脸蛋,不过端整而已。但既然自家大爷这般说了,那么她就得打点起十分的本事,也要将那张脸给打扮出十二分的动人来。
林瑜倒是嫌风平浪静,另一边那几个办事的长随鸡蛋糕的方子没拿到,不过也得了个漂亮丫头自觉有了脸面,可以回去交差。哪晓得那撺掇着琪哥儿上门找麻烦的且被老太爷叫人按着狠揍了一顿,倒是琪哥儿原本也挨罚,不过有他爹护着,到没吃多少瓜落。
不过,把这丫鬟往老太爷、二爷眼前一放,满心以为能得赏没想到却吃了一记窝心脚,当即就吐了血。那常随听那丫头掩着脸,一行哭一行说:“那边早盯上了奴奴,奴奴便是为了肚子里二爷您的种,也不能再留着。”又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了好些求情讨饶的话,一时说自己已经看到了做法,一时又说还需检验检验,哭哭啼啼夹杂不清。
那丫鬟嘴里的二爷可不就是林治,他本就是个荤素不忌的,又想着饭庄今年生意虽不至一落千丈,到底能支取的钱财短了好些。打听得眼前这丫鬟正巧在那小崽子家厨房里做事,又有几分姿色,便费费心勾到手,又与了她一百银的钱财叫她打听。哪知她竟是个不中用的,叫人发现赶了出来。
“行了,哭甚么!”林治心疼自己那一百两银子,摆摆手就使人带她会自己的院子,叫陈氏安顿去——看在她肚子里那块肉的份上罢!
老太爷嘲讽地看了眼这个没有自己半分手段的小儿子,心道日后果然还得靠大儿子林滂。今儿这么好的机会,随便弄死个欠了死契的丫鬟婆子,往那小子府上一扔,还不吓得他将方子给吐出来。一个黄毛丫头满破也就二三两银,略有些姿色也不过十来两,哪里还有今天这事来。
是时候给大儿去信了,想着,他拄着拐敲了敲地面,一脸阴沉对因为两重长辈的动怒而满脸无错的琪哥儿道:“这事过去了就算了,下次好歹问问长辈,别一声不吭的自己做主,偏送了把柄!”说完,便在沉默的老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房去了。
留在原地的林治听见这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一声,脸霎时涨得通红,又不好立时发作。眼见着人走了,这才怒气冲冲地回自己院子。一回身,看见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儿子居然连自己老子因着他被骂都听不出来,居然还吊儿郎当地跟在自己身后,恨不能上去就是一脚。边上的长随一瞅不对,忙上前抱住,小声苦劝道:“外头有人,这还没回院子呢!”
听到动静出来的陈氏一看这阵仗,原本还因为新来的小妖精难受的她也不顾得了,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叫自己命根赶紧跑。
这琪哥儿在别的方面蠢钝如猪,这时候倒是机灵了一把,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林治见儿子跑了,也无可奈何。只得回身,一进自己院门,大门关上,牙齿里一声‘老不死的’就怎么都忍不住的蹦了出来。
这大约是整个林家最热闹的时候,里里外外都要打扫过去,祭过灶后就被嫌弃碍手碍脚的林瑜被白术从书房里赶了出来,结果在花园子里遇上了同样被赶出来的贾雨村。
一大一小两书生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今日醉仙楼又有新品,先生可愿与学生同去品尝一番?”反正也读不成书,林瑜想着自家酒楼里正好赶着年节出了新的奶油蛋糕,便想着去尝尝。
贾雨村不觉得林瑜这样小大人一般说话有何冒犯,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难得的好日子,天气又晴朗,家家户户祭罢灶送走了灶王爷,这一年的大事才算是有了下场。小童们嘻嘻哈哈地举着糖瓜粘了一脸也不在乎,小舌头在唇边搅一搅,啧,甜到心里去了。
贾雨村听着细棉隔断的窗外传来阵阵笑声,还有街面上隐隐传来的糕香,再看着小几对面正襟危坐、垂着眼捷静静地泡一杯清茶的小学生,心里不知为何就想叹气。
素服鸦发,玉面星眸,端得是灵秀非常,任凭外界红尘攘攘,也不及此时室内一袭茶香。这非凡之家出非凡的人品,实在是羡慕不来,贾雨村结果林瑜双手递来的清茶一盏,闻着鼻端袅袅茶香,想起自己科举中第诗书传家的壮志,一时翻滚的内心稍稍安静了一些。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有一日屡试不第,如这个小学生一般独守一方清净,不也自在?
瓷杯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醉仙楼到了,先生。”林瑜说。
他可不知道因为自己抱着好奇的心态留下的启蒙先生在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和红楼一书的蝇营狗苟只为起复截然不同的念头,或许知道也不会在意。
所谓贾雨村眼中的一方清净,又何尝不是他算计来的呢?就算是还停留在现代思维的林瑜,也知道在这个时代想安安心心地当个宅男没有一定的权势支持根本做不到。
独守一方清净?还是先老老实实地去考科举吧!
醉仙楼这时候正热闹着,虽然不是饭点,但是因为楼里前段时间开始卖的一种名为鸡蛋糕的新式糕点,聚齐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妇人专等着买了好回去。这年尾了,人格外多了一些,都想着一年了给自家媳妇小子甜甜嘴。就算是醉仙楼比平日里多蒸了一炉,但还是供不应求。
人多了,自然就乱。
掌柜的在前头给没买到的大家伙赔罪,这也是常例,自醉仙楼里开始卖这样糕点以来,常常僧多粥少,大家习惯了之后,咕哝两声也就散了,待明日再来。
只不过,今日偏偏不一样一些。
醉仙楼原本就是林母的嫁妆,后来名义上被张家给抬了回去,但是这些年来还是林瑜自己管着。是以,林瑜一来,就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二楼的雅间。他无意在贾雨村面前隐瞒这种特殊,醉仙楼是姑苏最大的酒楼,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这里和张林二家的渊源,刻意隐瞒反而惹人怀疑,徒惹笑话。
恭敬地请了先生先点,林瑜只说自己还是老样子,添上新做的糕点。本就不是用饭的时候,贾雨村秉持着君子克俭的规矩也只稍稍叫了两样。
见穿着灰色短衣的小二恭敬地束手退下,贾雨村这才满意地点头,道:“这里的规矩倒好。”
林瑜轻笑一声,心道花了不小功夫调|教出来的,可不得好么,否则岂不是白费他的功夫。正要开口回答,却正好听到楼下拔高了的声音,显然是闹起来了。
他止了口,伸手推开雅间的窗扇,留下一个微微的缝隙,静静地观察着楼下发生的事。
“小爷我的鸟就爱这口怎么了,也不看看小爷是谁,开门做生意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高高的嗓门配着男子变声时期的公鸭嗓,格外的刺耳难听。林瑜一瞅,优秀的记忆力将此人面貌从脑海的角落中挖了出来,那不正是他那好二叔爷家的孙子,人称琪哥儿的么。他想着,眼睛一弯,有意思。
掌柜的不卑不亢地拒绝显然没什么用,有些人大约天生就听不懂什么叫做拒绝,或者说,他还没达到这一场的目的。
外头渐渐聚起一帮子看热闹的闲汉,倒是一开始因着买不到糕而不满的人看这架势,各个机灵地转身溜了。林瑜不由得一叹,这年头小老百姓的生存智慧啊,不可小觑。
那琪哥儿并不在意,仗着身边围了五六个家丁,格外嚣张地指着人的鼻子道:“你做不得住,总有做得主的人。”他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道,“正巧,家里人瞧见我那好弟弟来着这里,我亲与他说,要多少糕不能?便是要那糕的方子,只怕也得手捧着交与我家!”
边上的闲汉一听,更加得劲的起哄起来。琪哥儿听着边上热热闹闹地应和声,仰着头更加得意洋洋起来。
楼上的林瑜一听,不由得一笑,不过他暂时也没有和这种人面对面的打算,只好对着贾雨村歉意道:“搅了先生的兴致了,先生是与我一同回去,还是换个雅间?”
贾雨村摇摇头,道:“兴致已经尽,还是回去看两页书自在。”那种豪门的公子的做派,实在让人厌恶非常,这时候哪怕珍馐在前,他怕也是吃不下的。
林瑜点点头,轻轻拨了拨窗边的摇绳,一直守在外面的小二便走进来,引了两人从雅间的另一侧小门走,悄无声息地离了酒楼。
贾雨村坐在马车里,微微掀起一丝缝儿回头看去。那琪哥儿还在大门口胡搅蛮缠,倒是那掌柜的笑眯眯,却滴水不漏地将人挡在了外边。他沉吟一下,问道:“那可是你那二叔爷家的小子?”贾雨村是听好友李先生讲过林族里三年前那一场财产争夺,想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那一家的小子才会这般嚣张无礼。
“正是,他是我那二叔爷小儿子家的,先生看此人如何呢?”林瑜放下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致地问道。
贾雨村摇摇头,他的父母早亡,也经历过这般族里的欺压,怎么会对那种人有好印象,直言道:“蠢物一个。”
林瑜笑得大眼微眯,道:“可不是,家学渊源啊!”
贾雨村被自己这年幼的学生那不动声色的刻薄给唬了一跳,端着茶杯想了想倒是觉得无甚意外,毕竟能铁了心将家治理得那样服服帖帖,怎么又会是心软好欺之人。一时心里倒是觉得和这个学生亲近了一些,语重心长道:“这话可不能让人听见,若是那家污你一个口上无德,少不得是一个麻烦。”
林瑜歪着脑袋看看自己凭着兴趣挑得启蒙老师,乖巧道:“谢老师指点。”又问,“是影响科举考试吗?”
贾雨村点头又摇头,笑道:“哪那么容易影响考试了?不过是世人多庸碌,愚者谗言,为这个伤了己身,实在不智罢了。”说着,兴致来了,便细细地和他讲起了本朝科举制度。
本朝科举正经分乡试、会试、殿试,不过乡试之下另有童生试。童生试还分三次,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县试与府试便是童生,再过了院试,就是正经的秀才了。
如林瑜,他只需要有一名廪生和四名邻人作保,便可在本县参加县试,县试由当地知县主持。是以贾雨村才提醒自己这个学生略注意莫被那家人家寻了麻烦去,林族毕竟算得上当地望族。若是那一家豁出脸面来,跑去知县那边如此这般一番,实在没什么好处。
就算张家与林瑜撑腰又如何,少不得在老父母那边的印象已经坏了。原是案首的,没了案首,原是中的,变成没中,可不都在老父母的手里。
林瑜眼珠一转便明白了这先生所虑何事,少不得谢过贾雨村的提点。
不过,他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便宜老师,那就是他可从来没有准备在解决这家人、不、解决整个林族之前去参加科举考试。
而今年,也不过是他留给那一家人最后一个好年罢了。
回到外书房,林瑜召来林老管家,吩咐道:“让大厨房里蒸个几笼的鸡蛋糕,给二叔爷家送去,就说我的话,给琪堂哥喂鸟玩儿。”
林老管家已经从跟车的子丑那里听过刚才在醉仙楼发生的事,也不质疑这是不是暴露了自家有鸡蛋糕方子这一事,赶忙应了,又听林瑜问道:“那边的饭庄生意如何?”
他问的便是原林家的,如今被他那二叔爷把着的两家饭庄。
“一日不如一日。”林老管家从不忘林瑜的吩咐,即使他平日里不问也一直使人关注着那两个饭庄的动静。如今林瑜问起了,便胸有成竹地回道,“原本那两家菜式一般、糕点最好,如今有物美价廉的鸡蛋糕挤兑着,生意清淡了许多。”
林瑜点点头,他一向对菜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适逢其会,拿出来打击人倒好,如今可不是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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