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
寒风凛冽,大雪如鹅毛般旋舞飘落,遮掩了少年的足印、血迹,也埋藏了他的手脚、躯干。
雪花落在少年的脸颊上,带着细碎的冰碴,许久才融化作一道水痕淌下。
冷风刺进了骨髓,呼出的热气在胸口冻成寒霜,遍体鳞伤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痛觉。萧容知道,他的生命在流逝,恐怕再过一段时间,雪花落在他的皮肤上,便不会融化了吧。
他会被大雪彻底覆盖,抑或凝结成一座冰雕,然后结束这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少年仰头看向廖阔苍白的长空。
这场大雪很像他离开奉镜关的那日。
那是五年前,大雪的前一晚,神都的铁骑来到奉镜关,接管了靖亲王萧闻止遗留的定北军,并称靖亲王是谋反的乱臣贼子,四处搜捕他的亲信。
这一切本来与七岁的萧容毫无关系。他只是听娘说,外面乱,小孩子危险,便听话地躲在漯谷的家中地窖,整晚都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直到神都的铁骑包围了漯谷,从地窖揪出萧容,并指称他是靖亲王的第三子,萧容这才害怕起来。
“娘,你不是说我爹是个猎户,早就死了吗?”萧容愣愣地看着跟在士兵后面的娘亲与舅舅。
总是用一副有力臂膀抱着他玩、教他骑马打猎的舅舅却避开了视线。
舅舅擦着额角的汗,高大的腰身佝偻着,颤声道:“就是他了,他后腰上的确有一片叶子形的胎记。”
他跪下,重重磕着头:“官爷明鉴,小的如果早知道实情,绝不会包庇贼人!小的家人是无辜的,求、求官爷放了他们吧!”
士兵粗暴地扯破萧容的衣服检查,又要拖着他离开。
萧容拼命挣扎,回身叫喊:“娘,娘你不要我了么!”
娘亲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暴风中的一片柳叶。她最后一刻才抬起头,双目红肿,泪如雨下:“容儿,是娘对不起你,娘保护不了你……”
这天,萧容被神都铁骑带离了他出生长大的家,从此再没见过自己的亲人。
上马车前,天空就飘着这样的鹅毛大雪。雪或许已经下了整夜,堆积了厚厚一层,车轮艰难地碾过尚未冻结的雪粒,发出吱吱声响,这熟悉的吱吱雪声一直陪着他离开奉镜关。
这以后,萧容在马车上度过了十七天,在冷宫的大殿中饿了三天,又在神都地牢中被关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萧容虽然几乎被遗忘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牢,但靠着狱卒的只言片语,他还是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这大恒朝原是萧家的天下,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路晔扶持了傀儡皇帝萧昼,一手遮天,终于在这个冬天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废黜萧昼,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庆”。
比如,萧昼不甘于一直当个傀儡,曾在五年前以密诏暗中召集忠于皇室的大臣将领,诛杀路晔,以清君侧。靖亲王萧闻止忠于皇上,暗中调兵,却在刚到达神都之时,被自知诛杀路晔无望的萧昼亲手设陷捉拿,判定谋逆之罪,凌迟处死。
比如,萧闻止在世时,从不曾关照过萧容母子,可他死后,却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再比如,当神都铁骑找到漯谷,以娘亲一族人的性命威胁娘亲交出萧容时,娘亲最终选择了族人。可一年后,当神都铁骑再去奉镜关巡查时,却得知他的娘亲早已经病亡了。
一直到今天,日月更新,改朝换代,十二岁的萧容作为前朝皇室,将被拉往皇陵秘密处死,他终于找到机会从关押的车队中逃了出来,时隔五年,再一次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没想到眼前竟是同样的鹅毛大雪。
只是如今,萧容已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无路可投、孑然一身的前朝余孽了。
所以当他蜷缩在马车角落,看着呼啸的北风掀起帘子,露出一线银白色的世界之时,也曾犹豫自己是否真的要逃走。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但他还是选择跳下了马车。
萧容仓促间从山崖上滚落。虽然因此甩开了搜查的士兵,却再也无力逃离这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不逃走大概会被一杯鸩酒毒死,留下i体面的尸体,被乱臣贼子厚葬于王陵;逃走则冻死在这荒山野岭,无人知晓,无人发现,被宛如家乡般的纷飞大雪所掩埋。
萧容觉得还是后者好一些。
所以现在,他大概可以瞑目了吧。
灰白色的太阳悬在高空,却没有一丝温度,周围莽莽银川,找不到第二种颜色。
萧容在风雪中仓皇走了一日,已经很累了。现在他迫不及待想要长久的休息。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对……
临闭目的一瞬间,萧容似乎看到了一抹绿色。
似乎有人正向他走来。
萧容怀疑自己临死前出现了幻觉,有些自嘲地想:原来自己还是想被人发现,然后活下去啊。
带着这样犹疑的念头,萧容睁开了眼睛。
这么会儿工夫,来人已走得更近了些。竟是个穿淡绿色棉袍的少女,在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
少女看上去年纪比他大些,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张素白秀气的脸,蛾眉婉转,螓首温柔,发间插一支鹅黄色的绒花簪,肩上披一件青葱色的厚棉氅,手中还拈一支细柔的荆条,缓步走来,就像在茫茫大雪间忽然现出阳春三月的柳絮飘飞。
若不是萧容清清楚楚看到了少女留在地上的脚印,简直要怀疑她是什么神鬼仙人。
少女已发现了半埋在雪中的萧容,径直走到他面前,面上带些探询打量之色。
萧容想说些什么,可冻僵的嘴唇却连张也张不开。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既警觉,又紧张,可又带些小心翼翼的希冀。
少女俯下身,拂去萧容眼睫上的残雪,目光柔如盈水,温声问:“你还能动吗?”
萧容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唔”,想动一动身体,可压在身上的积雪却如有千斤之重。
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将埋得最浅的右手挣脱出来。倾泻而下的雪沫中露出少年苍白的手指、清瘦的手掌,还有手腕上的锒铛铁镣。
“当啷”一声闷响。
萧容心一紧,这镣铐足以暴露他的身份与危险,让路人打消好心相助的念头了。
慌张无助间,他的右手却被温暖柔软的掌心握住了。
少女双手捧住他的手,拉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柔柔笑道:“别害怕,我带你回家。”
回家……
萧容只觉这个遥远的词伴着手心传来的热意,几乎在瞬间钻入胸口,让他身体微微战栗。
少女将手中荆条插于腰间,腾出双手,将萧容从雪里扒了出来。在看到少年单薄破败的单衣后,她愣了一瞬,将颈间褐色狐狸皮的围脖取下,裹在少年的胸口。
萧容已冻得无法动弹,少女便拖起他的肩膀要离开。可她拖得十分费力,只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又无奈把萧容放回了地上。
少女向四周望了望。
萧容也向四周望去,心不禁又是一沉。此处茫茫山涧,廖无人烟,她就算有心帮他,又如何能带他离开呢?
少女忽然从腰间拔出那根茎条,插于雪中,说也奇怪,那柔软的荆条于寒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少女用手指环绕荆条,在雪地上划着什么图案。
刹那间,荆条上似乎抽出了一枝嫩芽,嫩芽上开出了几朵指甲盖大小的小黄花!
萧容只觉自己眼花了,急忙眨了眨眼,定睛细看,眼前又只剩一根光秃秃的荆条。
果然是幻觉。
可少女却将荆条重新插回腰间,又拖起萧容,坚决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正是方才幻觉中那枝嫩芽指向的方向。
萧容虽只是个清瘦的少年,但少女力气不大,拖着他走一段,便要停下休息一会。但休息了两次后,两人忽然看到了一个山洞。
少女并不太惊讶。她手上加了力,一鼓作气把僵硬的萧容拖进了山洞中。
山洞隔绝了风雪,比外面稍暖和些,但对现在的萧容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少女放下萧容,重新拾起他的双手,放在掌心,在萧容有些羞怯的目光下,一边呵气一边快速搓热了,直到萧容的手指能勉强活动了,她丢下一句“自己再搓搓身子,我很快会回来”,便小跑了出去。
萧容费力地侧过头去,目光追随着少女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他脖子上的狐狸皮已经被雪水沾成一绺一绺,却依旧带着暖意。
这少女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大雪的山中,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萧容什么也不知道。可不知为何,他似乎一点都不慌张害怕了,他对这个陌生少女说“很快会回来”的承诺深信不疑。
萧容抬起自己戴着镣铐的双手,勉力活动着指节,然后,模仿着少女的动作搓起了自己的手,搓热了手,又搓起脸颊、脖子来……
不一会,少女便捧着一大把枯枝回到了山洞,看到萧容正听话地在脸上搓呀搓,原本青紫的嘴唇稍稍有了血色,可看到她回来,依然只是安静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一句话不说,就像一只可怜巴巴又紧张兮兮的小狗。
少女扑哧一笑:“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小哑巴吗?”
她的嗓音清泠泠的,又带着甜甜的笑意,让萧容有些发怔。等他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以示自己不是小哑巴。
少女莞尔:“那就是不愿和我说话喽?”
她将怀中枯枝扔在地上简单搭好架子,又取出火折,点燃了这一捧枯枝。她始终低着头,并没注意少年拼命摇晃的脑袋。
火焰灼灼升腾,山洞中顿时暖和起来。
萧容见少女并未看他,终于讷讷地开了口:“不是……”
不是不愿和她说话。
少年咬字似乎有些生疏。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眸中映出少女火光下的背影,张了张嘴犹豫道:“你……姑娘怎么称呼?”
绿衣少女轻巧地转过身来,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调皮地模仿道:“‘姑娘怎么称呼?’你个小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老气。”
“我叫阿蓁,我比你大,你就叫我阿蓁姐姐吧。”
明明是很普通的话,萧容听着却没来由地觉得心脏跳得快了些。他避开少女的视线,并没问少女是如何确定她比自己大的,只是有些难为情地叫了一声:“阿蓁姐姐……”
阿蓁听了很愉快,转而问:“那你呢?”
“我叫……”萧容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李容。”
话罢,他的脸又白了几分,紧咬着嘴唇,再不敢看阿蓁一眼。
阿蓁笑了笑,并没再多问。她蹲下身,扶着萧容坐起身,想让他烤烤火。
可当阿蓁触到萧容身上又湿又冷的单薄衣服,感受到他微微瑟缩的冰凉身体时,不觉皱起眉头,正色道:
“小容,把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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