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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砚亭


路上战乱不止,流民四起,虽然阿蓁以占卜之力能带萧容避开危险,但总要多绕些路。

        两人行至砚亭乡时,已至暮春三月。

        砚亭乡是清阳郡南部边缘的一个乡,但因为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所以还算富饶。再加上整个清阳郡早就投靠了路晔,并未发生什么动乱,一路行来,倒十分太平。

        最后几里路,阿蓁和萧容背对背坐在顺路的牛车上,缓缓行进了砚亭乡。

        正是春耕季节,天朗气清,暖风和煦,远处的稻田在清风下掀起细碎的波浪。

        熟识的邻人看到阿蓁,便与她打招呼:“哟,阿蓁妹妹回来啦,怎么还带了个小郎君?师父没一起回来吗?”

        那是个中年妇人,之前只听阿蓁说,她外出去寻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去了,是以这般问起。

        阿蓁浅笑:“师父到处云游惯了,不愿回来拘着。这不才安生了两个月就又走了,还给我留了个小师弟,”她拍了拍近在咫尺的萧容的手背,轻软得像一阵风儿似的,“没办法,我先带他回来住段时间。”

        她说得轻巧,那邻人似也没觉得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带个男娃娃回家有什么不妥,又多看了一眼萧容。

        萧容被阿蓁好吃好喝地养了两个多月,如今身材已不再那般单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显露出少年人的清秀英朗来。

        “真俊的小郎君,你们师父收的徒弟个个是好样貌,”妇人夸道:“阿蓁妹妹心肠好,今后肯定有福报的,”又唤一句,“小郎君,可得记着师姐的恩情,今后好好报答。”

        萧容抿着嘴,声音却郑重:“记着的,婶子你放心。”

        阿蓁倒多瞧了他一眼。

        这一路上阿蓁已经发现了,萧容性子还算好,可就是太沉默,不爱与她以外的人说话。阿蓁猜他先前被关得久了,虽不曾提,但明眼可见吃不饱穿不暖,又受过不少折磨,肯定对生人有防备。

        她既有些心疼,又怕自己教育时拿捏不好警觉与真诚的尺度,所以也不逼着萧容一下子改过来。只想着来日方长,让他慢慢体会吧。

        可方才面对对方这句可接可不接的话,萧容竟然开了口,阿蓁不由得有些诧异。

        随即她才想起别的,连忙清着嗓子,不好意思地戳了戳萧容:“小容,叫……燕姐。”

        萧容一怔,才醒悟方才中年妇人管阿蓁叫的是“阿蓁妹妹”。他自知说错了话,有些脸红,小声叫了句:“燕姐。”

        阿蓁接过了话:“燕姐别见怪,他才十三岁,今后若有什么事,燕姐多关照着点。”

        燕姐爽朗一笑:“我见怪什么,要怪也怪你们师父年纪大、辈分高,又收了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我就厚着脸皮认一声‘姐’。”

        行至一岔路,燕姐又对萧容道:“我先去忙了,有空和你师姐来我家玩,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来了正好做个伴。”

        告别了燕姐,陆续又有人和阿蓁打招呼,亲切和蔼,想来阿蓁在此间颇受欢迎。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阿蓁道:“就是这里了。”

        牛车停住,萧容抬眼望去,眼前是个小院子,生了些蓬草,里面一栋砖石砌的房子,和周围房屋比不算大,青灰的石砖有些年头,乌眉燥眼的,但看着很安稳,很踏实,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家的样子。

        不知怎的,萧容竟觉得眼睛一热,胸口酸胀起来。

        他还记得阿蓁在大雪中与他说的话,目光安定,眉眼温柔:“别害怕,我带你回家。”

        萧容早就不敢奢望再有什么归宿,可阿蓁的话那般诱人,他迷迷糊糊间就信了,朦朦胧胧中就刻在了心上。

        他于是忍不住想着,阿蓁的家是什么样子呢?是神都里的一座大宅子?山村里的一间小茅屋?砖的、瓦的、木头的?听说有些靠打渔为生的人会住在船上,阿蓁会不会也住在船上?

        他躺在山洞里时想,走在风雪里时也想,只因这想法占据了大脑,身上的痛就能忍了,模糊的意识就能撑住了,他也就不会再去胡思乱想阿蓁会不会是胡言诓骗他,又有何居心。

        后来,阿蓁说她家在清阳郡砚亭乡,邀他一同去,他这颗心终于妥帖落地,再未有疑她了。

        再后来,一路见了许多饥荒、战乱、破败的村镇与流离失所的人们,萧容也就不再对那能被称作“家”的居所有什么奢想。反正是和阿蓁在一起,便是露宿荒野也无所谓。

        只此刻突然见了这栋青石的房子,萧容才忆起自己那些时日的忐忑不安与焦虑憧憬。

        阿蓁见他发呆,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只笑:“下来呀,到家了。”

        阿蓁付给那牛车主人几个铜板,二人提了包袱走进院中。院子里生了些杂草野花,蔓生至房中,倒不显无趣。

        房中先是个堂屋,东西收得整齐,没什么特别之处。

        阿蓁引着萧容进了东厢房。东厢房与堂屋截然不同,颇为凌乱,摆件不多,但木头家具却杂七杂八地堆了一屋,连床都歪歪斜斜的,地上还堆了许多木屑,屋中似已许久没通过气,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这是……?”萧容有些错愕。

        阿蓁皱了皱鼻子,道:“这原是我师兄墨君住的屋子,不过他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今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他喜欢做劳什子的木工,我看着烦,也不愿给他收拾。”

        话罢,阿蓁又带萧容进了另一间房。

        这间可能是正房,格局气派些,里面的布置也极讲究。萧容也说不出太多门道,只知那瓷瓶上的花纹、床被上的刺绣、柜上的雕花,都极为繁复,用色也夸张,可这大红大绿地配在一起,却并不让人觉得凌乱,反而赏心悦目。

        屋中还藏着经年未散的焚香,萧容也不知是何种香,但就是钻鼻子的香甜好闻。

        阿蓁道:“这是我师父的房间,她讲究,到老了也喜好这些小玩意儿。”

        萧容犹豫片刻道:“阿蓁姐姐,你让我当你的师弟,是不是把师父的情况与我说一说,我平日才好蒙混过去。”

        阿蓁笑一声:“也对,还好你提醒了我。”

        她顿了顿,似在思索该如何说起,终于道:“我师父叫丰泠,原是聂城一户人家买的童养媳,又被转卖,最后嫁了这砚亭乡的乡官。后来她偶逢天机,习得了占卜算卦之术,没多久,夫家就升官发财、赴外地履任了。我不知她怎么和我师丈商量的,师丈给她留了一间房、一间铺,她便自己呆在这砚亭乡,为人占卜相命谋生。”

        “师父本事极高,但她并不愿意扬名显赫,陆续收了几个徒弟,替她守着铺子,自己就去云游四海了。但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耐得住这乡下的寂寞,譬如那赤羽师兄,习了本领就离开去争名逐利,师父也不拦,只说个人有个人的机缘。我是师父最小的徒弟,现在就只有我守着铺子。”

        阿蓁说得流畅,然而她讲的其实都是乡里邻居们了解的说法,真实的东西:天相门、守命人、碧瞳,还有师兄姐的同门相杀……有言灵的束缚,她没法和萧容清楚讲明白。

        萧容仔细听罢,又问:“那日听赤羽说,你师父是不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这点阿蓁也不打算说明真相,只道:“这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只说你见到的师父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六十多的老太太,继续去云游四海了。”

        萧容虽然心中依旧疑惑,但见阿蓁不提,也就不再多问。

        阿蓁道:“反正师父也不回来,这两间屋子你挑一间住吧。”

        这一路上,不管是投宿的客栈还是夜行的车厢船舱,萧容几乎都和阿蓁同睡一铺,早已习惯如此。二人俱是和衣,各睡半边,甚至还没当日在山洞中睡得近……

        不过萧容也知道,这房子既然有几间屋子,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再与阿蓁同睡一间了。

        萧容多少有些尊师重道的意识,便提了包袱回到第一间满是木屑的屋子:“我睡这间吧。”

        “嗯,”阿蓁没有多想,又指了指另一扇严实紧锁的红松的门,“我住这里。”说罢,从怀中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一把钥匙,“吱扭”一声,打开了门。

        见过了两间这么有个性的房间,萧容也有些好奇阿蓁的闺阁会是什么样子。见阿蓁并没有拒绝他进去的意思,连忙抓起地上余的包袱,送了过去。

        萧容没见过中原女子的闺阁,但猜着总该有张雕花的床、青纱的帐、梳妆的镜台。当然,他知道阿蓁并非俗人,尤其见过了方才两间颇有特点的房间,他猜测阿蓁屋中肯定也有什么她欢喜的东西。

        可半扇红松门一开,萧容就愣住了。

        红松门后面藏的屋子,空空荡荡,除了正中石头地面上铺一张草席以外,什么也没有。

        三月的阳光照在干净阔亮的青灰石壁上,竟无端显出几分寒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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