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八月(二)
看到大屏幕上如同以往一样温柔坚定的郑智雍的时候, 黄奉全的眼眶莫名一热。
年少懵懂的时候对偶像的喜爱, 可能会基于什么“异性相吸”, 而随着年龄渐长, 憧憬之中往往会加入更多的因素,除了荷尔蒙之外,也会有一些内涵性的东西,比如说偶像身上展现出了某种自己喜欢、向往的特质,抑或者偶像与自己在某个地方有共同点, 偶像的成功便成为了一种认同和激励。
人在年龄大了之后往往不愿意在他人身上寻求这种情感寄托, 但这不等于完全不会,黄奉全从未追逐过偶像,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现在做的事属于“追星”的一种, 但他因为郑智雍的残疾的身份生出了认同、关心乃至同仇敌忾,这是无可否认的。
虽然他足够乐观积极,虽然他对现在的生活没有多少不满,虽然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可是他依然是一个残疾人, 依然因为自己腿上的残疾吃过苦受过委屈,依然会为自己的境遇生出过不甘之情,依然会期望残疾人群体有朝一日能都像健全人一样生活,也依然会为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一个与他同样是后天残疾的年轻人用真本事拼杀出一片天地、昂首挺胸地立于世间, 而感到由衷的感动。
年轻的时候沟通不畅, 他是人群中的“异类”,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痛苦, 也没有人能听他倾诉, 自己的切身体会让黄奉全对残疾人群体有着深切的同情。而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各种互助组织成立,黄奉全借机认识了许多同类,但大多都是在艰难挣扎,令黄奉全既失落又不甘。当然,其中也有少数成功者,但是没有人能够像郑智雍一样,活得比很多很多健全的人更加光彩夺目,不只在于郑智雍已经取得的成就,他生活的姿态更加难能可贵。
这个年轻人骄傲,并不因为身体的残缺而畏缩、自怨自艾或者愤世嫉俗,相反,他扎实认真,又堂堂正正,与此同时他也是谦虚的,以残疾之躯取得如今的成绩并没有被他当成炫耀的资本,对残疾人所面临的困境,郑智雍有着深刻的认识,并给予了充分的体谅。
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残疾人来说既是希望,也是安慰。即使是已经半截身子要入土的黄奉全,也于不知不觉中在郑智雍的身上寄托了很多朦胧的、微妙的、甚至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清的憧憬与期待。
一直这样耀眼下去吧,他想,即使轻率天真鲁莽一点也无所谓,让和你我一样的人都看一看,一个人中途遭遇大变,要怎样重新站起,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放纵地肆意地舞动起来,让我们尽情地享受现在。
繁琐的约束请统统放开,你与我生活在宽容的时代。”
郑俊河的歌声开启了《宽容时代》的舞台。
歌曲的创作者郑智雍没有花时间做什么铺垫,直接把副歌放在了开头。而这一段副歌一点也没有这年头流行歌曲喜欢飚高音的毛病,全部都在正常音域,曲调又朗朗上口,连郑俊河都消化得很好。
“这是属于谁的时代,七十六十五十还是我这样的四十代。
父母说你有事业,孩子们说前辈都很厉害。
难道只有我在为过去遗憾,又没有任何期待。
谁在叽叽喳喳地说,四十代要有四十代的样子。
像个社会中坚,时刻等待依赖,
喜欢hip-hop的doto阿爸,似乎生错时代。”
郑俊河的这一段rap是他自己写的,《无限挑战》中播出了“郑智雍煽风点火,郑俊河绞尽脑汁”的过程,也播出了郑俊河所写的歌词。能赶过来看现场的都是忠实观众,这段rap记得一清二楚,被前面的副歌调起了情绪之后,此刻他们竟然来了一个全场大合“念”。讲述四十代男人面临社会压力又不甘于被定性的rap用语朴实,又结合了郑智雍的作品“言之有物”的优点,念起来谁都不觉得尴尬。
前面朴明秀在和IU一起表演《Leon》的时候,也享受过这样全场rap应援的待遇。不过那时候大家一起念并不是情绪有那么高,而是朴明秀展现的rap实在太一言难尽,还不如大家一块念听起来清楚顺耳。而郑俊河没有辜负郑智雍五十天来的苦心,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苦练,又黑又壮又自带憨厚气场的他站在台上虽然还没有rapper的“swag”的感觉,但是发音清晰响亮,轻重适度,念的是自己写的词,又自带一种由衷的感觉。尽管因为太认真,看上去有一点用力过度,但因为郑俊河的定位本来就是迟缓踏实,这样的表现反而刚刚好。
既让人惊叹于他的进步,又没有崩设定。
“放肆的年代,混乱的年代,
心与身体一并苍老的人/拼命缅怀/感慨礼崩乐坏。
我承受过那么多艰难和痛苦,
你们有何资格/享有轻松愉快。”
郑俊河的表现很好,如果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他的合作者是郑智雍。即使“放肆的年代,混乱的年代”这一句是有调子的,郑智雍一开口rap,立即显出了差距来。
不是每个人都像郑智雍一样,能够把rap念出不亚于歌曲的感染力的。
郑智雍的rap比郑俊河更清晰,又轻快流畅,丝毫没有滞涩感,而他带着笑意顺畅地念出的rap词,在朗朗上口之余也没有陷入苍白幼稚的怪圈,依然有着足够的内涵。
歌曲的名字叫做《宽容时代》,郑俊河在他的rap里吐槽了一下现状,郑智雍紧接着就开始吐槽会出现“不宽容”的原因。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嫉妒。
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别人也应该做到;自己没有拥有过的权利,别人也没有资格享有。总之,别人没资格比自己过得更好就是了。
“为什么不high起来,为什么要在道德法律之外拼命添加各种应该,
找个时间静下心来/自己画好底线,
那些无聊的要求,全部都say goodbye。”
这是郑智雍的人生态度,除去一定要做的和一定不能做的,其他的事情做或不做,人拥有充分的自由。
他笑意盈盈,神采飞扬,虽然动作幅度仍然不大,但漫步在舞台上的时候,自有一种悠然自在,反而与主题有了微妙的契合。
没人规定唱舞曲的时候我要跟着蹦,不喜欢的话你们可以不看然后让我失去市场,骂人就没必要了,啊?
“放纵地肆意地舞动起来,让我们尽情地享受现在。
繁琐的约束请统统放开,你与我生活在宽容的时代。”
副歌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全场大合唱了。
容易记也容易唱的旋律加上叛逆却又不是全然叛逆的歌曲内容,在人山人海的大背景下,轻易地带动起了现场的气氛,不止年轻人兴致高昂,少数的中老年人也莞尔一笑:看过前几期《无限挑战》的他们知道《宽容时代》的主题,而会跑到江原道看歌谣祭,他们至少不是整天念叨着“你该如何如何”的老古板。
“有多少人愿意思考,有多少事原本不应受到阻碍。”
在副歌之后的短暂间奏中,郑俊河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踩着滑板,在台上滑了一小段,他一把年纪玩着年轻人的东西,看上去有点不搭,但正好符合《宽容时代》“自由”的主旨。而在郑智雍开始rap的时候,郑俊河刚好从滑板上下来,抬起话筒接了一句:
“你想做什么?”
“我曾张扬浮夸,也想泪如雨下,年轻亦可畅言,不愿破口大骂,林林总总的想法——”
郑智雍这段rap说得十分随性,仿佛真的是临时想词回答郑俊河的提问一般。他原本不是一个斗士,对社会也没有多么强烈的反叛心理,只是想得稍微多一些,又不甘心随大流罢了。别看众人评价郑智雍时把他说得多么独一无二,能够达到他的思维深度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这其中大多数人都出于不愿生事或者不敢生事的缘故选择沉默,而郑智雍先是被打落谷底后来又发现了在创作上的惊人天分,说话的时候便少了许多顾忌。他现在这样说,居然令很多人生出了亲切感来。
他们对社会也许没有大的不满,但是小的不甘多多少少是有点的。
“宽容的时代,自由的时代,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梦想不愿被掩埋。”
郑俊河唱道,而郑智雍放下话筒,往前走了几步,跟着台下的人一起挥手。毕竟不是偶像和粉丝构成的演唱会,现场的气氛算不上非常狂热,但郑智雍面带微笑,目光宁静,挥手的时候频率与观众们一致,都卡在背景音乐的鼓点上,这样的场景远远看去,竟然有种“万众一心”的感觉。
“别再抱着过去不愿改变,
你我理应跪在两班面前的日子/只在两百年前。”
郑智雍仍然带着笑意,说着犀利的话,而这一次,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在《无限挑战》里,郑智雍“煽风点火”的对象是郑俊河,但是现在,被他“煽风点火”的人变成了在场的四万多观众。
时代是会进步的,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现在人们所不能容忍的事,在过去可能是理所当然的,那么现在被视作理所当然的那些弊端,将来就不会消失吗?
“这是严苛时代,习惯超越理性/痛苦的人最先明白,
无力动摇现在/或许改变未来,
相信清醒自己/拥有宽容时代。”
作为大时代中的普通人,改变世界乃至改变别人都是太沉重的任务了,可是自己始终怀有希望,不轻易地被大环境所裹挟,却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有很多人不敢离经叛道,依托于群体来寻求安全感,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心里仍留有对离经叛道的渴望。郑智雍的这首《宽容时代》,是对那些对现实中的繁琐约束有不满却又没有足够的抗争精神的普通人的最好的安慰和鼓励。
郑智雍与郑俊河你一句我一句,用词并不刺激,也没有拿捏腔调,却一字一句地打在了人的心上。
“放纵地肆意地舞动起来……”
郑智雍摘下帽子,扔到了地上,露出帽檐下已经留到中长的、染成红色的头发。他在参加《show me the money》的时候以摘帽作为对过去的告别,而在作为他这段前无古人后也不见得会有来者的上升路的终点的《无限挑战》歌谣祭的舞台上,郑智雍再一次摘帽,却只是舞台的一部分而已。
他一头红发披散,妆容又偏浓,平常走在路上这样的造型绝对会被侧目而视,自然不对那些比较传统的人的口味。
不过在宽容的时代,染个红色头发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是个人自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郑智雍会染这样的头发,与他坦诚正直身残志坚没有任何的冲突。
郑智雍自然没有说他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是想证明一些事,是又一次叛逆,还是简单的随心所欲。但是被《宽容时代》所感染的观众们,已经与站在舞台上的郑智雍有了微妙的共鸣,以音乐为媒介,他们理解了郑智雍想表达的东西。
他们对此的回应是:欢呼。
四万人发出的声浪向着舞台前进,汇聚到了站在舞台前端的郑智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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