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丹化形
扶玉秋从未如此难受过。
就连当时被囚在沙芥中险些枯渴而死时, 也没像现在这样,浑身如同烈火一寸寸焚烧,将理智都要烧得化为灰烬。
皎洁的月光都像是残忍的凶器, 凶狠刺入他的内府, 将赖以生存的灵力驱除, 霸道地占据脆弱的身体。
“我这是怎么了?”
扶玉秋浑浑噩噩地想了好一会, 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哦, 是凤行云下的毒。”
扶玉秋有一棵毒草弟弟,因同在一起生根长大,根系交缠,以至于让幽草也百毒不侵。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中了毒是这般滋味。
扶玉秋并不觉得痛苦, 只是苍鸾族的水系灵力让他本能排斥火, 身体中又像是藏着团真的火, 浇不灭、引不出,灼灼燃烧着, 和全身水灵力对抗。
水火相容的感觉太过让人焦躁。
扶玉秋奄奄一息躺在冰冷的地上, 明明身体瘫软无力, 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叼住那根凤凰翎羽, 挣扎着想往囚禁凤凰的宫殿扑腾。
朦胧视线中,鹓雏火线交织而成的牢笼正在不断缩小、朝他逼近,灼烧的热气扑面而来。
扶玉秋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朝他逼来。
只是, 火笼在距离扶玉秋一寸的距离停下。
火舌凶猛,险些要烧到他身上。
扶玉秋恹恹看着, 像是呆滞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明南缓步走到像是濒死的白雀面前, 看着他口中还死死叼着凤凰传承, 勾唇笑了起来,衬着那张脸更加艳丽。
“凤凰传承是尊上之物,盗取便是死罪。”明南抬手伸到火笼中,细指轻轻捏住那根金红翎羽往外拽,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道,“尊上今日休养,我便代他,惩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八怪。”
从鹓雏,甚至是三族的审美来看,这胖得像是球的白雀的确是个丑八怪。
扶玉秋本来迷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但当他感觉到自己口中的翎羽要被拽走时,涣散的眸瞳猛地聚焦。
“凤凰的东西!”
扶玉秋稀里糊涂,不知自己是何处境,但下意识记得这传承是凤凰的,不能给其他人。
他死死叼住翎羽不肯松口,黑乎乎的眼睛都要发红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明南也不强行用力,甚至冷冷松手,直接催动灵力让火舌将白雀吞没。
不着急。
反正将白雀烧成灰烬,水连青和凤凰传承他都能拿到。
火笼猛然朝着白雀收紧。
可就在即将碰到白雀的尾羽时,一条幽蓝水龙凭空出现。
“噗呲”一声,凶悍的火舌竟被直直浇灭。
明南眉头一皱。
那水龙将火浇熄后,咆哮一声,凶狠朝着明南扑去。
明南霍然起身躲开水龙一击。
只是他闪得太慢,水龙的尾巴尖轻轻扫过脸颊,而后轰然炸开,化为雨滴簌簌落在地上。
明南隐约察觉到不对,颤颤巍巍地抬手在脸上一抚,雪白指腹上竟然沾上了鲜血。
——那水龙古怪至极,只是灵力扫了个尾巴,险些将他的脸给毁了。
明南心中怒火猛地烧起来,狠厉地瞪向扶玉秋。
“你竟敢——!!”
鹓雏司尊最看重的,便是自己这张脸。
明南靠着这张和亲哥哥一样的脸,从九重天仙尊处博得宠爱,坐上这四族人人厌恶却又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司尊之位。
——哪怕这「司尊」只是个虚衔,但却代表着无上至尊的宠爱和纵容。
如仙尊所说,他只是一尊漂亮的花瓶。
若是珍贵美丽的瓷器有了瑕疵,只拿他当玩物的仙尊……
会不会不再爱看他这张脸了?!
想到这里,明南恨不得直接杀了这只白雀。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鹓雏的火焰是最接近凤凰火的,一簇簇火苗凭空出现,在半空织成密密麻麻的火雨。
明南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想也不想地抬手重重挥下。
“去死!”
火焰化为雨珠,穿破虚空,毫不留情地朝着险些昏睡过去的扶玉秋砸去。
只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
扶玉秋所在之处,内府的灵丹组成水结界艰难护住他单薄的身体。
鹓雏的火雨明明已经砸下,却在靠近那水结界一寸处,硬生生停下。
再也落不下半分。
明南气急败坏,以为又是扶玉秋的诡计,当即施力想要狠狠将火雨强行压下。
可下一瞬,他还没反应过来,膝盖便猝不及防跪地,险些将娇弱的膝骨震碎。
后知后觉的威压扑面而来,明南瞬间从怒火中清醒,瞳孔猛地扩散。
所有的情绪都来得太慢,直到他额角的冷汗滴落到地面上时,明南才发觉自己心中是一股无穷无尽的恐惧。
那是来自凤凰的威压。
明南恐惧地额头触地,心思艰难急转,想要找到自己这一举动的理由。
“尊上恕罪……”他浑身发抖,抖声道,“这只白雀偷盗您的翎羽传承,我是怕他会对您不利,所以才……”
随着明南一字一字说出,那威压越来越强,明显是不想听他解释。
明南胆战心惊地住了嘴。
鹓雏火焰依然悬在半空,像是被冻结似的。
周遭云雾萦绕,隐约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明南的视角可以看到绣着凤凰暗纹的衣摆层层叠叠如连绵不绝的云,走动间将雾气扫拂到两边。
仙尊缓步从云中而来,一步步像是重钟似的撞在明南紧颤的心口。
最后,他停在明南面前,温柔的声音传来:“抬起头来。”
凤凰威压并未消散,明南几乎要趴到地上,听到这句话只能用尽所有力气,浑身发抖地双手撑地,温顺地仰起头来。
仙尊微微俯下身,伸手摸了摸明南沾满血迹的脸,似乎可惜地道:“怎么伤到了呢?多漂亮的一张脸。”
明南喃喃道:“尊上……”
话音刚落,仙尊轻柔抚摸他脸颊的手猛地下移,冷漠地掐住扬起的修长脖颈。
明南瞬间失声,惊恐看他。
“我不是还勉强活着吗?”仙尊笑着说,“九重天之事,何时需要你越俎代庖了?”
这些年,明南无论闯出什么祸,仙尊从来都会纵容他。
但这是第一次……
他从这温柔的白衣仙尊身上,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明南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那只白雀吗?
可明面上,自己只是为了帮助仙尊拿回被盗走的凤凰传承而已。
退一万步讲,就算仙尊再重视那只白雀,刚才那些鹓雏火根本未伤到他一根毫毛。
他为什么想杀自己?
明南浑身发软,挣扎着张口,妄图引起仙尊怜惜。
“我……我兄长……”
仙尊淡淡道:“你兄长?对,他的确救过我。”
明南眼中浮现些许希望。
“我涅槃过,对当年之事记得不是太清,但情感仍在。”
仙尊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是怀念当年:“我自幼被朱雀仙尊囚在凤凰墟,成年后,他又妄图将我带到九重天殉金乌。”
明南不知他要说什么,茫然看他。
“多悲惨啊。”仙尊柔声说,“这么悲惨又无趣的人生,要是突然有个人不顾性命,将我救出地狱,我必定满心欢喜、感动、温暖,将其视为神明,恨不得为他奉上所有,对吗?”
明南打了个寒颤。
仙尊突然又笑了起来,那双金瞳不知何时酝酿起猩红的云雾。
“可说来也怪,明明那是用性命救了我的‘神明’,为什么我每次想起你兄长……”
那只好像只会抚箜篌的修长五指一点点用力,仙尊近乎愉悦地看着明南的脸色越来越白,神情越来越邪嵬,恍如黄泉地狱的森罗鬼刹。
“……为什么我一想起他,心中涌出的,却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杀意呢?”
明南的瞳孔缓缓涣散,耳膜好像有鼓在急急地敲击。
仙尊这次……是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明南一直以为自己是靠着哥哥才被仙尊纵容这么久,但现在他终于明白。
自己的兄长当年或许并未救仙尊,相反还得罪了他。
外界相传,鹓雏族受仙尊庇护,鸡犬升天,但此时看来,却并非如此。
鹓雏族和三族没什么分别,也只是仙尊打发时间的玩物。
仙尊对他的感情,也不是爱护、纵容,甚至如他所说,自己只是一件漂亮的花瓶。
他疯到连朱雀神君都能杀,更何况轻飘飘打碎一只花瓶呢。
明南眼瞳涣散,被逼出来的热泪缓缓从眼尾流下。
突然间,钳在明南脖颈的手猛地移开,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中,让死里逃生的明南撕心裂肺地咳了出来。
他虚弱地抬头看去。
刚才还在发疯的仙尊不知察觉道什么,快步走到那奄奄一息的白雀面前,动作轻柔地将他捧在掌心。
白雀已然昏睡过去,但身上除了有些灰尘,并无外伤。
仙尊眉头紧皱,略一查探,发现那经脉中的灵力却是乱七八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消耗他的生机。
“云归。”
云归转瞬出现:“是。”
“去雪鹿族。”仙尊冷冷道,“请雪鹿族主前来九重天。”
云归已经习惯仙尊对这只白雀的特殊对待,二话不说飞身化为巨龙离开。
仙尊将白雀捧在怀里,回头冰冷看了明南一眼。
那神色,是切切实实的杀意。
仙尊一直把自恃鹓雏少族主的救命之恩为依仗的鹓雏一族当乐子瞧,似乎想知道他们那些人到底能做出多可笑的事。
而如他所想,鹓雏族对仙尊的底线一碰再碰。
明南也不知为何彻底得罪了他,让他终于腻了这场玩闹。
明南浑身都在发抖,察觉到仙尊像是在看一样死物的眼神,艰难道:“尊上……”
凤凰火腾地凭空烧起来,将明南彻底包裹住。
这一次火焰并非只是焚烧衣袍或头发,直接毫不留情往骨血中钻。
明南惨叫一声,在火中拼命挣扎,几近濒死的恐惧让他痛苦不已,隐约瞧见仙尊转身就走,眼瞳突然微微睁大,尖利道:“您……啊!他……转世了!”
仙尊脚步一顿,神色变得可怕至极:“什么?”
凤凰火倏地熄灭。
仙尊重新走回去,居高临下看着他,周围云雾变得漆黑。
“再说一遍。”
明南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艰难喘息半天,虚弱无力道:“鹓雏族水镜预知他前几日已转世,若是尊上不信,可去冥府一问。”
仙尊威压宛如一座大山,重重压在明南每一寸筋骨上。
他眸光沉沉盯着瑟瑟发抖的鹓雏,沉默半晌,突然将威压收个干干净净。
“你回鹓雏族一趟。”仙尊冷淡道,“无论用什么法子,问到他转世去了何方。”
说罢,拂袖而去。
明南猛地喘出一口气,踉跄倒在地上,脸上全是惊魂未定的冷汗。
***
云归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风驰电掣地冲到昆仑山,抓住雪鹿族主就往九重天冲。
——可怜雪鹿族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被带得猛地腾空,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雪鹿族主不知活了多久,头发胡子雪白一片。
妖始终是妖,哪怕长在昆仑山,有无数灵丹吊着,依然不能像真正的仙人一样长生不老。
云归带着雪鹿族主很快到了九重天,落地时雪鹿族主胡子都被风吹得竖起来了。
雪鹿族主看着年迈,身形瘦小佝偻,但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
他闷咳几声,不太适应九重天浓郁的灵力,问云归:“尊上是又发病了?”
云归没说话,眉头紧皱。
今夜本该离开九重天,但云归谨慎,总担心那只鹓雏闹出事来,索性隐在暗处。
白雀偷拿凤凰传承她也是瞧见了的,但并未阻止。
仙尊对白雀太过特殊,云归隐约察觉到今夜许是尊上故意将他们引开。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明南会出来搅局。
还没走进九重天大殿,云归就感觉到周围云雾中裹着丝丝缕缕的凤凰威压。
她在九重天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仙尊如此不自控,连威压都收不回去。
雪鹿族主已经拎着小药箱进去了寝殿中,恭敬行礼:“见过尊上。”
寝殿内室传来仙尊的声音:“进来。”
撩开云织的宽帘,雪鹿族主不失恭敬地抬头,却见仙尊衣袍凌乱坐在榻边,手捧着一只白雀,源源不断将灵力往他身体灌。
雪鹿族主一愣。
仙尊灵力磅礴,连输了小半个时辰的灵力全然未有疲色,见到雪鹿族主到了,道:“来给这只白雀看看。”
雪鹿族主:“……”
这么火急火燎的,就为了只白雀?!
好在雪鹿族主活得久见识也多,没露出太震撼的神情,恭恭敬敬上前。
他正想将白雀捧着,却见仙尊将那雪团子小心放在柔软的云枕上:“别碰他。”
雪鹿族主:“……”
这哪来的占有欲?
仙尊站在一旁,视线一直落在奄奄一息的白雀身上从未移开过。
云归看得噤若寒蝉,心想还好白雀出事后她去询问了仙尊,否则……
“他叫什么?”仙尊突然问。
云归:“什么?”
“白雀。”仙尊道,“他的名字。”
云归默默倒吸一口凉气,强稳住心神,回答:“苍鸾族都说这白雀是个无法结灵丹的……饭桶小废物,没、没给他起名字,只叫白雀。”
仙尊神色难辨。
云归心想,尊上听到这话许是不高兴的。
“白雀祥瑞,乃天道恩赐灵物。”云归试探着说,“其实也不需要那些名讳外物。”
仙尊听到这话,竟然笑了:“的确,名讳为外物,可有可无。”
只要站得足够高,那些人就不能用区区一个名字来折辱他。
云归看出仙尊对“名字”的不喜,当即不敢再多言。
这时,雪鹿族主已经为白雀诊治完,皱眉道:“尊上,这小殿下是中了毒。”
仙尊在为他输送灵力时便已知晓了异常:“什么毒?”
“是一种火毒,和您之前中过的水毒出自同源。”雪鹿族主毫不避讳。
仙尊也不生气,道:“如何解?”
“难。”雪鹿族主道,“要么寻冰潭髓,要么只能用更烈的火灵力将火毒吞噬。”
仙尊一怔,低头看了看瘫成一张白饼似的白雀。
白雀哪怕昏睡过去,嘴中依然紧紧叼着那根凤凰传承。
死都不松口。
***
对外界发生的事,扶玉秋一概不知。
年少时他曾被一条蛇咬过。
那蛇应该是有毒的,修长小腿被咬出两个艳红的齿痕,密密麻麻的痛苦爬上五脏六腑。
此时他的感觉和当时中蛇毒时很像,神智昏沉,似梦似醒,勉强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无数重影在眼前晃。
声音好像隔了一层虚幻结界,断断续续传来。
“火毒在吞噬生机……满月毒发更甚。”
“……凤凰传承……可有用?”
“尊上……三思!”
吵闹声戛然而止。
扶玉秋怏怏看着,隐约瞧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缓慢坐在自己身边,气势极具压迫性。
迷迷瞪瞪间,一只手轻轻朝他伸来,捏住扶玉秋嘴中叼着的凤凰传承。
扶玉秋晕得彻底,却还惦记着凤凰传承不能丢,当即死死咬住,不肯让人抽走。
一只巴掌大的白雀哪来的力气,更何况他还中了毒,身子软得像是刚出炉的饼。
扶玉秋就算咬得再紧,那根凤凰翎羽也在一点点被抽走,他害怕极了,拼尽全力想要叼住,喉中不可自制地发出濒死似的呜咽。
“呜……不要。”
用力抽凤凰翎羽的人好像心软了,很快松下来。
扶玉秋忙不迭挣扎着将翎羽再次叼紧了,像是护食的幼崽。
耳畔传来一声轻微叹息,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揉白雀的脑袋。
有人轻柔安抚他:“不要害怕,没事了。”
扶玉秋奋力张开眼睛,混沌间只看到一双漂亮的金瞳。
他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他闷闷咳了一声,张张嘴似乎叫了声“疼”,但发出的却是一声又轻又哑,细如蚊嗡的“啾”。
那双金瞳温柔得很,指腹轻轻点在白雀眉心的红翎上,灌入磅礴又温热的灵力。
扶玉秋终于舒服了点,病怏怏叫了一声。
“啾?”
仙尊:“什么?”
扶玉秋脑子根本转不动了,蔫蔫地道:“凤凰传承……”
仙尊安静看着他,沉默好久,伸手又抚了抚白雀柔软的翎羽,绣着叶脉金纹的袖口蹭着扶玉秋的尖喙。
“嗯,你偷到了,便是你的。”
扶玉秋迷茫道:“不抢?”
仙尊:“不抢。”
扶玉秋本来就是个好骗的性子,更何况现在烧得脑子都没了,当即信了这句“不抢”。
他一直紧紧咬着尖喙,感觉鸟嘴都麻了,得到肯定回答后,微微一松懈,凤凰翎羽轻飘飘落在地上。
扶玉秋病怏怏的,还没松一口气,就眼睁睁看着一只可恶的手将翎羽拿走了。
扶玉秋:“!!!”
扶玉秋怒火上涌,差点气得晕过去。
仙尊的灵力输入他体内,让扶玉秋有了些力气,他脑袋发懵,挣扎着扑上前去想要将凤凰翎羽夺回来,没出息的眼泪簌簌往下流。
他又被戏弄了。
好像什么人都能随意哄骗他、欺辱他。
扶玉秋神智恍惚间,心中突然涌出滔天的委屈。
他想回闻幽谷,想回到最开始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做一只被人视为玩物的白雀,困于金笼,不得自由。
白雀扑到没来得及离开的纤细手指上便没了力气。
他本是趴在掌心微微抽噎着,很快那股委屈的抽泣好像烈火泼了滚油,彻底转变成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啾……!”
小小的白雀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着抖,像是一颗在狂风暴雨中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已的草。
仙尊的手一僵,好一会近乎无措地想将凤凰翎羽还回去。
他没想惹哭白雀。
只是扶玉秋哭得泪眼朦胧,根本没瞧见重新飘到他面前的翎羽。
仙尊只好尝试着将凤凰翎羽塞到了扶玉秋微微张开的尖喙中。
扶玉秋迷迷糊糊一含,察觉到是熟悉的翎羽,忙抽噎着叼紧,从温热的掌心扑腾下去,委委屈屈地不哭了。
“算他有点良心。”扶玉秋哼唧着心想。
仙尊见他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伸手又将无数灵力缓缓灌入白雀的身体,为他将经脉中的火毒一寸寸清除。
扶玉秋舒服得哼唧。
只是他没发现,自己口中叼着的凤凰金翎正在源源不断释放出金红灵力,顺着仙尊的灵力牵引汇入白雀经脉中。
凤凰传承中的灵力是三界威力最大的火灵力,白雀体内的火毒根本无处遁形,挣扎着消散。
扶玉秋体内灵丹猛地一震,彻底昏睡过去。
***
再次有意识时,扶玉秋依然烧得五迷三道。
只是那股水火相融的难受、痛苦已经消失,只留下一股温热的暖意,像火堆熄灭后残留的余温。
经脉被盈满,九重天馥郁的灵力都在朝他内府里钻。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扶玉秋浑浑沌沌,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当年幽草结灵丹时,就是这种饱胀到恨不得再长出一片叶子的古怪滋味。
“怎么回事?”扶玉秋迷茫地想,“白雀这壳子不是有灵丹吗?为什么又要结丹?”
他正胡思乱想着,一旁传来轻缓的声音:“醒了?”
扶玉秋抬头看去。
凤凰正在他身边垂着眸,金黄眸瞳漂亮得好似火光。
这时扶玉秋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囚禁”凤凰的宫殿中,身下是密密麻麻已经发动的阵法,头顶红绳占风铎时不时响两下。
无数萤火虫在阵法中飞舞,莹莹点点的光芒如野原的火光。
本来诡异森然的大殿,竟莫名有点诗情画意。
扶玉秋烧得脑子都成浆糊了,想不通自己为何在这里,他见到凤凰第一反应就是——凤凰传承!
他神智昏沉,呆呆地张了张尖喙,感受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嘴里叼着的凤凰传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拽走了。
没了理智,扶玉秋的所有情绪都不受他的控制,当即“呜”了一声,哭着骂道:“活阎罗……不是人,又把翎羽拿走了!”
凤凰:“……”
凤凰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当即失笑道:“你是说凤凰翎羽吗?”
扶玉秋呜呜咽咽:“嗯。”
“你往后看。”凤凰提醒。
扶玉秋乖顺地蹦了一下,转身往后看。
空无一物。
凤凰:“……”
凤凰一言难尽地说:“你转头,别转身子。”
“哦。”扶玉秋扭头一看,发现自己雪白的羽毛上,竟然插了一根金红的凤凰翎羽。
扶玉秋神志不清,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即高高兴兴将凤凰翎羽叼着,往凤凰身上凑。
“凤、凤凰,给你,给你的。”
凤凰低头注视着那根金红翎羽许久,虽然明知道这只白雀并无多余的心思,但长久以来被算计的警惕作祟,还是让他无法彻底相信一个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陌生人。
他道:“你不想要吗?”
扶玉秋轻轻啾啾,茫然道:“什么?”
“这是凤凰传承。”凤凰盯着扶玉秋好似幽潭般清澈的眼眸,一字一顿道,“炼化其中灵力便可一飞冲天,你也能结丹,顺利化为人形。”
飞鸟灵兽修炼,以能不能结灵丹化为人形为标准。
好像化为了人形,就能与那些野蛮不化的兽类划分界限,独自美丽。
白雀自破壳后便一直结不了灵丹,虽然在苍鸾族有个“小殿下”的称呼,却也免不得被各类人说闲话。
废物,小饭桶。
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这种因没有灵丹而备受冷眼和折磨的人,最期盼的不就是得到机缘结丹化为人形,一雪前耻吗?
这样想着,本来只是试探的凤凰眼神越来越冷。
这种的诱惑,无人会抵挡得住。
见扶玉秋似乎在思考,凤凰又加了一句:“雪鹿族主说你体内有火毒,只有凤凰传承能为你驱除经脉毒素。”
扶玉秋好像打了个哆嗦,看起来有些纠结,连豆豆眼都皱成一条缝了。
凤凰冷淡道:“这样你也不想要凤凰……”
“人形……”扶玉秋突然喃喃说,打断凤凰的话。
凤凰:“嗯,人形。”
没有鸟兽不想化为人形,这只白雀也……
还没想完,扶玉秋突然“啾!”的一声,生气道:“不要人形!人形!不要!”
凤凰:“……”
凤凰怀疑自己听错了。
扶玉秋神智朦胧,但本能对人类的厌恶让他尾羽都气得竖起来了,他将脑袋埋在凤凰温暖的绒毛中,骂骂咧咧道:“人形可恶,我宁愿一直是鸟也不要人形,可恶,好可恶。”
凤凰:“…………”
他开始怀疑扶玉秋是不是真的一只鸟。
怎么可能有鸟兽不想化成人形,甚至连飞都不愿意。
还怕高。
扶玉秋头脑迷糊,加上不会骂人,只能颠三倒四说着“可恶,好可恶”。
凤凰沉默。
被扶玉秋这么一搅和,刚才凤凰心中那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
扶玉秋哼唧着不要人形,将口中叼着的翎羽往凤凰身上插,好像这根翎羽已经和“人形”这个可怕的词画等号了,他要赶紧甩出去。
凤凰无声叹息,将凤凰翎羽接过来。
扶玉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趴回凤凰柔软的羽毛上,蒙头转向的像是要睡。
头顶占风铎微微一响。
翎羽中的凤凰传承被凤凰牵引着缓缓灌入地下的阵法中,随着符纹运作,一点点化为云雾似的灵力,悄无声息汇入扶玉秋的经脉中。
凤凰如火灼般的灵力将火毒吞噬,内府中的“灵丹”——水连青也十分厌恶火灵力,本能地想要将凤凰灵力驱除出去。
凤凰冷眼看着水连青化为细小的水流,在扶玉秋经脉中妄图驱散凤凰火。
愚蠢的东西。
这水连青有些邪乎,仿佛是特意为了熄灭凤凰涅槃火而制作出来的,但凡水连青入了凤凰内府,那便等同切断凤凰涅槃重生这条路。
彻底地将不死凤凰杀死。
若是在之前,凤凰许是会故意引导水连青入体。
可现在……
他看着靠在自己身上、孱弱到五指都能将其碾成齑粉的白雀,不知怎么,突然狠狠催动灵力,转瞬刺入白雀内府中的水连青上。
水连青被抽得剧烈颤抖,它似乎是开了神智,根本不受扶玉秋操控,除了遇到生死存亡时才会出现。
“既然你想伪装成灵丹……”凤凰淡淡道,“那就一直是颗灵丹吧。”
水连青一抖,察觉到凤凰身上的杀意,无声尖叫。
它本能想要从白雀的壳子里逃出去,可还未离开内府,就被一股雪山般的威压强行镇住,神智像是掉落深不可见底的幽潭中。
光亮一点点从眼前消散。
它好不容易生出来的神智像是一根弦连接着那点光,随着不断下坠、远去,导致那根弦越来越紧。
越来越紧……
直到“嘣”的一声微响。
弦断了。
水连青彻底变成一颗毫无神智的“灵丹”,温温顺顺蜷缩在扶玉秋内府中。
凤凰将翎羽收回,垂眸看着昏睡过去的白团子。
扶玉秋体内的火毒已经被凤凰火悉数焚毁,水连青化为乖顺的灵丹,终于将磅礴灵力从内府汇入白雀的经脉中。
被三族称为废物小饭桶的白雀,终于有了灵丹。
扶玉秋一无所知,睡得更熟了。
***
连续折腾一整夜,直到殿外红日喷薄欲出,朝阳透过云雾倾洒九重天。
云梯重新解封,鹓雏司尊明南被送离九重天,却没有回流离道,反而转道下了凡间,前去鹓雏族。
“尊上,需要我去盯着他吗?”云归蹙眉道,“他已知晓鹓雏少族主并非您的救命恩人,若是将此事告知鹓雏族……”
仙尊为扶玉秋输了整整一晚的灵力,眉目间有了些许疲色,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懒洋洋翻着一册泛黄的古朴书籍,金瞳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未做停留,飞快掀过。
“不用,他再畏惧也会帮我。”他漫不经心地道,“鹓雏族恨不得拿明南去给那什么少族主殉魂,若是他失去了我的庇护,下场恐怕比死还悲惨。”
云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是近一个月冥府转世的所有生灵吗?”仙尊终于翻完厚厚的《转世录》,道,“是否有遗漏?”
云归:“冥府六道轮回皆由十殿阎王执掌,数千年从无疏漏。”
仙尊将转世录阖上,拧眉思考。
云归小心翼翼道:“尊上想找什么人吗?”
“嗯。”仙尊心不在焉敲了敲搭在云椅扶手上的两指,“明南说鹓雏族预知到了他已转世,可转世录上……”
云归道:“是何人?”
什么人能让仙尊如此记挂?
仙尊却道:“我不记得了。”
他涅过槃,只留情感仍在,记忆破碎得根本看不清。
云归一时讷讷,不知如何为仙尊分忧。
就在这时,云收从寝殿跑过来,喘息着道:“尊、尊上,白……小殿下有点不太好了!”
仙尊霍然起身。
九重天寝殿。
小小的白雀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之上,昏昏沉沉间根本无法操控新“结”的灵丹,体内灵力时不时冒出一条草状的水柱,倏地消失。
没一会功夫,床上已浸湿大半。
仙尊快步而来,猛地撩开层叠云帐,迎面一股水流猛地袭来。
他伸手一拦,蕴含着水连青灵力的水堪堪停在半空。
察觉到水连青凶悍的灵力,云收一怒,咋咋呼呼道:“放肆!他竟想暗害尊上!”
云归:“……”
云归一言难尽地捂住弟弟的嘴,咬牙切齿道:“闭嘴吧你!”
没看到这只白雀连仙尊的床都躺了吗?
没点眼力劲。
扶玉秋还在皱着眉,失控地凭空冒出一串串水流。
仙尊上前探查一番,眉头一皱。
并不是火毒发作,倒像是……
要化为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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