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天边刚露出曙光,陆夫子就只身走出了宾馆,沿着那天走过的路又到了卡拉OK附近。找到了夜市那条街,找到了修理钟表的摊位,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昨夜扔弃的乱纸果皮。他呆呆地在那修表人摆摊的地方站了好久,回到宾馆时,人们都在吃早饭了。 下一站是这冻土地带的中心城市A城。当年陆夫子就是先发配到A城,又由A城流放到死亡之乡去的。从这里到A城要乘汽车走七个小时。A城派了两个接待人员接专家参观团,在早餐桌上和大家见了面,讲了一下沿途应注意的事项,饭后就陪大家一起坐进他们带来的大轿车。人们把团长请到前排位置,并让小秦坐在他身边,以便随时照顾。 这是条新修的高速公路,平整宽阔。车子开得飞快,全感不到颠簸震动。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看窗外景色,唯有团长闭着双眼,似睡非睡,别人也许不在意,小秦却早看在眼里。 小秦三十岁左右,但看着要年轻些。她留短发,穿牛仔裤和宽式外衣,抽烟,喝酒,跳迪斯科。在人们心目里是个聪明能干,无忧无虑的新潮人物。其实她有她的深沉处。临行前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是陆师母打来的。陆师母在电话中嘱托她一路多照顾陆团长,要劝他少讲话,尤其不要叫他在公开场合发什么言,有这类任务尽可能请副团长或别人去讲。说是“他年纪大了,颠三倒四,闹出笑话来对谁都不好。”小秦答应着。暗自笑这些老年人都活得太小心,太辛苦。她对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看法。他父亲是位副部长,有一次去外地视察,突然病倒,心律失常,差点报销。大家都以为是疲劳引起的。其实是受到刺激憋闷出来的。他后来悄悄告诉家里人,去的那地方正好是*****中**们揪斗和拘禁他的地方。参加宴请他的当地负责人中有一个竟是当年蹲牛棚时的棚长,因为揭发他批斗他有功曾受到造反派的宽大处理。他一到此地一见此人马上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他坐在餐桌前几次想发作,想痛骂,都强制自己忍了下来,并笑嘻嘻地虚与委蛇。可到晚上就犯了病。小秦听了后说:“你干什么要忍?干什么要这样苦自己?憋屈死了有人领情吗?”她妈妈却说:“孩子,你怎么这样说话呀!要照顾大局。也要顾及自己身分,不这样还能怎样?”爸爸一听,马上点头称是,并且说:“虽然病了一场。可是想到把握住了自己的感情,我还是满高兴呢。战胜自己也是胜利者呀!”小秦心想你们这些人受委屈活该。 小秦认为陆团长夫妻也是这号人物,不必防备他说错话,倒要小心他心脏病暴发。 上路以后她冷眼观察了一下陆夫子,发现他当真有些异样。他在火车上一路没睡,游市场时神情恍惚。小秦真怕他出毛病,为避免刺激,赴宴时故意把那条*****味的标语挡住。可宴席上说到前市长时,还是弄得他变颜变色了。现在他虽两眼微闭,脸上的肌肉却不时抽动。看得出,他心中有风暴在翻滚。她不希望出现爸爸那样的情况,她想试着了解一下老团长的心态,再决定怎样帮助这位老人。 当陆夫子稍松弛了一点,把眼光投向窗外时,她从身旁拿出一瓶可乐递过去说:“您喝口水。”陆夫子笑说:“我不喜欢那东西,自己带着茶了。”老头从公文包中拿出个用毛巾裹着的密封杯,打开盖还在冒热气。老头喝了一口,客套地说:“这几天我们都玩得很舒服,就是辛苦你了。你才是真正的团长。”小秦说:“我是给大家跑腿的,只要大家高兴,我就念佛。您高兴吗?” “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谁能想到,这么个闭塞的地方,开放以后会有这么大变化。看来只要改革开放政策不变,我们国家是有希望的。” 小秦眼睛闪过一缕狡黠的火花。说道:“也有不好的一面哟!那天宴会上挂的标语,就叫人恶心!要是我爸爸看了非犯病不可。” 陆夫子听说过小秦的爸爸一犯心脏病就死去活来,但不知和昨天的标语有什么关系。便问:“为什么?” “右边那一幅,写着‘向代表团学习,向代表团致敬!’这不是*****的调调吗?” 陆夫子愣了一下,刚想说这标语我怎么没看见,小秦却不给他插嘴的机会,抢着说:“我爸爸绝对见不得任何能联想起*****的东西来。哪怕稍有点暗示,他都会举措失常,坐立不安。昨天看到您那从容大度的样子,我非常敬服。我爸要像您这样豁达开朗该多好,他自己少受点折磨,我们家人也少跟着担心,您说是不是?” 小秦猜对了,老年人也照样爱虚荣。陆夫子并没说自己没看见那幅标语,反倒笑嘻嘻地打马虎眼说:“嘿嘿,我也没你想得那么超脱。不过,不过人总不能只想自己痛苦的那一面。凡事退一步着想,海阔天空。” 小秦看出了陆夫子的为人弱点,便乘胜追击,说道:“您说的很有哲理性,人总有幸和不幸两面。我爸爸可就光爱回忆自己的痛苦,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陆夫子摇摇头说:“我也并不像你说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有些事看起来像是忘了。其实是暂时把它掩蔽住了。只要有风一吹动那层薄幕,又会完整清晰地再现出来。不怕有些事忘不掉,怕的是把该记住的给忘了。可人是自私的动物,对人负我的容易记住,对我负人的常常会忘记。不应该这样,不应该……” 说着陆夫子把目光又投向了远方。小秦见他无意再谈下去了,便也不再勉强,但觉得谈过这几句话她更摸不清陆团长的真正心思了。 车子走出百多里后停下来休息。大家散散步,洗洗手,松散一下筋骨。作为干事,小秦有必要和来接待他们的主人联络。她就趁机和那两个来接他们的人攀谈。 这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是个科长,姓缪。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姓彭。缪科长似乎有点矜持,也许是拘谨,给人有礼貌而不亲切的感觉。那位小彭则是个热情、外向、颇为自负的人。科长讲话很少,只把有关参观访问、食宿旅行的安排计划交给了小秦,说了声“请多提意见,哪一项都可以修改。”就不再说话了。小彭的话就多了,他说他们这里物产多么丰富、改革多见成效、成绩如何突出、领导多么高明时带点夸张和自负;讲这里缺点多么严重、风气多么不纯、经济何等不振、问题多么繁多时又摇头叹气。当然好话他都是科长在场时讲的,批评则在科长走远时才谈。小秦觉得和这人聊聊天挺有意思,说不定倒能知道些真实情况。再上车时,便对缪科长说:“您到前边陪团长坐好不好,我想偷懒在后边打个瞌睡。”她没说要和小彭谈话,怕这么说科长疑心。 缪科长摊开两手说:“很抱歉,我坐在车前爱头晕。您是否和别人换换?”哪知小彭一听,立刻爽快地说:“我去前边坐好了。陆团长是著名的专家,早就闻名了,能有机会坐在他身边实在是幸运。”说完不等小秦回话就凑到前边在陆夫子身边坐下,并且已经和陆夫子攀谈起来。小秦只好将错就错在缪科长身边坐下来。 走了几十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忽然小秦冲缪科长笑了笑。缪科长疑问地看看小秦。小秦说:“我刚想起来,您的毛病好怪。” “怎么?” “别人都是坐在车后边一颠簸会晕,你和别人相反。” 缪科长看来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脸红了,吃吃地说:“你说对了,我那是托词。” “为什么?你好像不愿意和我们团长坐在一起。” “是的。您知道团长在这地方受过不公正的待遇。” 小秦做出副不相干的样子说:“那又怎么样,不是过去了吗?” “过去了不等于忘记了。” 小秦故意说:“我没听说他在意这些事。一路上他没提过。” “可是我在意。”缪科长把声音放小说:“他受难时我是造反派,打过他。虽然我不是主要打手,可我和别人一块动过手。” 小秦再做不出不相干的样子了,问道:“他认出你来了?” “不会,当时一群人围攻他。都穿一样的黄衣服,喊一样的口号。他不会单记得我,可我记得他。为这事我看不起自己。” 小秦有点感动,说道:“那种历史背景下,您又不是主谋,何苦这么苛求自己呢?看来您还有良心,是个好人。” “参与毁灭我们这个民族,干伤天害理的事,我算什么好人?政策上可以原谅我,我自己不原谅我。” 小秦怀疑他的用语夸张了。说道:“*****时我才六岁,印象很模糊。如果不在意,您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缪科长不顾车上的规定,点燃一支烟。低声地甚至是平缓地说了起来。小秦听着后背发凉了,毛发竖立起来了,终于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地说:“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啦……” 人们听到最后这声尖叫,都回过了头来,她这才感到失态。司机问:“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小秦说:“我晕车,恶心得忍不住,在下一个路边休息点停一下好吗?” 司机答应了,但没停,因为马上就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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