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条小胡同里。他爹失业后去营口码头上找工作,只有他妈带着他住在天津。
青原家斜对门,住着一家姓程的邻居,男人在外地做买卖,家中也只有一个女人带个孩子。那孩子叫程冠东,和青原同岁。并且在一个小学校,一个年级同学。
青原的爸爸在营口当了脚行,每年只有辽河封冻后才回来,住不上一个月,还要回山东老家看望祖父。然后从青岛搭船回营口。冠东的爸爸却是开春后回来,中秋节前又走。所以两家尽管挺熟,可双方的男人却从未见过面。
青原的爸爸,是个目不识丁的卖力气的人。一回到天津,就扎在屋里不再出门。学校里开“家长会”、“联欢会”他总叫青原娘去,自己从不到场。青原拉他去,他总说:“爸爸这一年累的太过余,没解过乏来,让我歇歇吧。”其实他是觉着自己粗手笨脚,不会说话,又没像样的衣裳,怕在众人面前给儿子招来轻视。
程冠东的爸爸每次回来则天天早出晚归,东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学校开“家长会”、“联欢会”却一定到场,他是个极守旧老实的人,嘴上留着一字胡,脸色总带着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从来是灰布长衫,白袜布鞋,戴一顶纱帽翅儿(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儿),开“家长会”他从不发言,只是毕恭毕敬地听老师介绍情况。开“联欢会”他坐在后排,一心一意地充满喜悦地看孩子表演。而无论什么会到散场时他都要找到校长和老师,摘下帽翅来深深地鞠躬致谢,很腼腆地说:“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们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于对家长的印象好,程冠东学习成绩也比青原强。老师们很有点偏爱冠东。对青原不仅冷淡,而且还常因为他卫生不合格,学习成绩差,责罚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恼恨老师而波及同学,和冠东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两人就厮打。冠东虽比青原聪慧,可没青原壮实。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裆上踢了一脚,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只扶着干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烟跑回家再不敢出门。他母亲发现这孩子一反常态,吃过饭不溜出玩反而乖乖地帮着干这干那。干完活不用人催就铺开仿纸写大楷,就觉得有点不对。追问他说:“你今天怎么了?淘什么气了?”
“没有!”
“不对,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查出来打烂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谁?”
“冠东,他先打我……”
青原母亲想起方才听到对门院里有哭声,马上变了颜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进门就听见哎哎哟哟地叫痛。屋里围着三四个邻居。会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黄表纸蘸着烧着的白酒揉擦冠东的腿根。青原娘伸头一看,那孩子的阴囊已经肿得像个小茄子。急得连声说:“这是怎么说的?他婶啊,这是怎么说的?我那个畜生回来一句没讲,把孩子打成这样我都不知道!”
冠东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儿了,可还强笑着说:“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猫似的,今天恼了,明天好了,您认什么真哪!准是冠东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动手打吗!您别在意!”
冠东就在床上喊:“我没惹他!他看我功课比他好就眼红,总欺侮我……”
“别胡说,小心你爸爸回来揍你!”
可是邻居们数落一顿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紧,不该连个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见,冠东不知要在那墙根蹲到何时。
青原娘连声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来给冠东赔不是,又上街买了一大包吃食送来慰问冠东。拿出几元钱让冠东娘请先生抓药。冠东娘说什么也不收这钱。吃食也只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给青原吃。青原娘见冠东家摆设、衣装都透着富裕,谅人家也不把这点花费看在眼里,就多说了几句赔情的话,满心歉疚的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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