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遍生寒
破碎杯碴混合着酒水四下迸溅,碎片割裂带出的血水一同随着酒污流淌无声。围聚在高台的众人首当其冲,吓得双股打颤却都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生生受着。
云卿安不着痕迹地躲远了些,却仍不防被残炙冷羹脏了靴子。
他眸色渐阴冷了几分,缓缓落眼于高台之下。
“嗷呜——”金线豹已从假山上重重滚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死瞪着双眼,嘴里发出断续悲切的嘶吼。
只见在它前腿根靠上胸腔的位置赫然被插入了一根箭矢,没入得极深只堪堪在外留出一点箭尾羽。
血流汩汩冒出,瞬间将它金黄的身子染红了大半,其胸腹间仍然可见呼吸时不均匀的上下起伏,却都止不住生命的流失。
残碎的鸡骨头散落在旁,金线豹却已是奄奄一息。
护卫们蜂拥而上,慌慌张张地上前查看却已是无力回天,俱是面色大骇。
谁人不知元璟帝爱兽如命,溺豹成瘾。
更何况此金线豹因斑点纹路状若铜钱,外形富贵喜庆,被元璟帝称赞为吉祥之物,重视非常。
今夕竟是活生生地被失误射杀在元璟帝面前,只怕又要有不知多少人要为此送命陪葬!
护卫军迅速围上来将司马厝团团困住,由于没得吩咐暂没有轻举妄动,却皆是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蒙眼的黑色布条未经解开,却偏偏轻飘飘地随风落下,静默地躺于地。
不知是谁人的无心之过亦或是有意之矢。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
故意的。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掷下玄铁重弓。弓身撞落地面时砸得这本就不平静的一方地面剧震,随之一同落下血滴却叩地无声。
他再也握不稳了。
原先拉弓的手被血流爬满,微微颤抖着却是被司马厝极力控制住。
那处本就敷衍的包扎已彻底告了磬,先前被刀刃破开的伤口在纵横捭阖间霎时血流如注,墨黑单衣被层层晕染,在夜霜下极快地结成了厚厚血痂。
他接连不断地射出第三箭,没留下任何余力,更没留下一点余地!
司马厝厌弃地瞥了眼自己破败的右臂,那里痛麻不堪已是差不多要废了。
只是那又如何,金线豹已经死了。
他恶劣地扯出一抹又是苦涩又是快意的笑。
很好玩吗,很好看吗?怕是不能吧。
“给……给朕把混账东西拖下去,直接杖毙!”李延瞻望着金线豹倒地的尸体目眦欲裂,手遥遥指着那罪魁祸首,气得浑身直哆嗦。
“陛下万万不可。”云卿安将视线收回,双膝跪地俯首道。
“朕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云督无须为他求情。”李延瞻怒气未消,但仍是伸手过来欲亲自将云卿安搀扶起身,却不敌酒劲上头,竟是一个脚下不稳失了重朝下栽去。
眼疾手快的宫人急急奔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陛下可要当心着些。”
云卿安仰头不无关切地道,却是跪着一动不动并无要过去搭把手的意思,那双状若真诚的眸中似是覆了层霜,其下藏着刺痛的严寒。
“无……无碍。”
李延瞻瘫靠在宫女身上像一坨烂泥,目光始终是黏糊糊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仍不忘为他开脱,“这种人惯会使些下三滥坑蒙拐骗的手段。云督一时不察被他蒙蔽也是难免。”
“哦?”云卿安似是愉悦地笑了,“是吗?”
他依旧是那般昳丽无双,颦笑间却仍能让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捏碎了递到他手上。
只是现在,李延瞻望着他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却没来由地心下颤了颤,觉得这该死的秋风森冷得紧。
“末将司马厝,叩见圣上。”
司马厝朝前迈出几步,在密集围拢的侍卫队形间躬身行礼,神色坚定,语调铿锵。
他面前奉着大乾天子,身后守着疆土黎民。既事已至此,就算是如履薄冰他亦决不能退。
此话一出,全场先是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停寂半晌,方有老官员颤巍巍起身,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可是朔北司马一族,老侯爷家的儿郎……”
周遭或惊疑不定,或又敬又怕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朔北司马氏,世代名将忠良,殚精竭虑镇守朔漠,立下卓绝战功无数。
而这位小侯爷司马厝,为司马霆与赵氏郡主所生,自小被养在锦绣丛中,本是在澧都横行惯了的勋贵二代,却在其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就跟着叔父司马潜去了朔边战场。
一去就是十数载。
李延瞻却是不为所动,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只是重新坐下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他随意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烦躁地道:“叫他滚过来。”
传话宫人迅速退去。
云卿安已然起身,在李延瞻身侧偏后站定,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那人步上高台。
雕栏玉砌映朱颜,步步逶迤撼将行。
司马厝薄唇紧抿,那双墨眸如同坠在深谷底,埋着的心事重重,沉默地踩上台阶。
面前的宫人身形挪动间现出桌案翻落之下的狼藉一片,零落的鸡鸭鱼肉战兢兢地蜷缩成一团,人亦是如此。在场的织锦绣衫,蟒袍云纹,黑木红桌,碧玉波光,暗紫的冰蓝的,各色各样的人脸都被囚入这泥泞地溺进下水沟,林林总总杂烩得混乱不堪。
五光十色也不过是非黑即白,臭不可闻。
“跪下!”李延瞻将瘫着歪歪扭扭的身子摆正了些,极力摆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架势,斜眼睨着他,“朕……朕问你,你可知罪?”
他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主,跪匐在脚边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臣奴!
“将臣知罪。”
司马厝屈膝叩拜,撞上天子脚底这片由破碎杯片及残垢铺就成的地衣,细砺侵蚀带来的丝丝缕缕痛意不断撕扯扩散。
而他却始终隐忍不发,只干涩的嘴角边扯出一抹自嘲来,有的是无尽的孤绝苍凉。
“呵,你知?”李延瞻戏谑地俯视着他。
司马厝疲惫得闭了闭眼,肃了神色沉声道:“末将罪在未能及时禀明朔边军情,致使朝中做出错误决断;末将罪在先斩后奏,不顾陛下颜面抗旨在先;末将罪在自不量力,听从佞宦唆使挽弓搭箭在后……”
“够了,给朕闭嘴!”
李延瞻气得狠一跺脚,直踏得地上的碎碴子迸溅打到司马厝脸上,在那失血过多的苍白上烙下带血的戾色。
“满嘴胡言乱语!到了此刻竟还想着攀污云督!”李延瞻恼道,“你是给朕打仗的是吧?就不怕朕命人断了你的手和脚,扔去沙场被踏成肉泥……”
“皇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臣着实看不下眼,涩声道,“朔边重将万不容受此等对待,恳请陛下圣明开恩!”
“陛下仁德,还请三思。”温如海亦出声道。
司马厝没动,似乎就这么被定格在此。
在这一刻,他不是驰骋沙场的冷面阎王,而是弃了兵刃后活活承受凌迟极刑的卑微士卒,滚烫的骨血被压抑着的情绪激得沸腾搅动,又被渗人的秋意凉得寸寸生冰。
冷过那飘雪朔原。
在那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之下,穆恪曾被他一枪钉穿在雪地里。
在身躯即将被雪淹没的时候,穆恪低笑出声却没有了先前的不甘愤怒,看向司马厝的目光变得阴森,在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杀人剖尸最恶毒的诅咒。
“你的坚守毫无意义,大乾朝廷不配……”
不配啊……
司马厝想,似是无所谓地惨笑。
他是忠将,战无不胜。他亦是良臣,却战而败逃。
“何故这般大惊小怪?”李延瞻不满地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还欲倒酒,“有什么是……是朕做不得的,当朕的龙椅是摆设不成!还是说,有人胆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开口的老臣一时竟也不知该做何表情,更是不敢再出声。
这一个说不好反倒是火上浇油,平白恶化了朔北和澧都的关系。
云卿安眸光流转间将一切收入眼底,纤手搓着袍袖,连带着白玉般的指间都染上了层红。
锦江春当真是难得的烈酒。
这会子酒劲还没过是吧,那就由他来勉为其难地兜头浇一盆冷水,来给这位皇帝陛下醒醒酒。
“朔北司马氏,承袭爵位的长宁侯爷,前征虏大将军司马霆独子,陛下可是想起来了?”
如鬼魅一般的声音飘响在李延瞻耳畔。
云卿安噙着冷笑,眉目却愈发的温和。他抱薪救火,望其和风燃起了烟,熏得李延瞻恍恍惚惚。
李延瞻在听到司马霆这个名字时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在暖炉熏香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帝王的强势威严在陈年旧事的突袭之下溃不成军。
彼时的他还不是皇上,只在皇兄天衝帝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当着个窝囊废王爷。
朔北司马霆,他皇兄的左膀右臂,多年过去余威仍在。
动乱乍起时,那位身如磐石,声若洪钟的中年将领,手持深黑色蛟身纹路枪,以雷霆之势直捣黄龙把敌将如破麻袋般挑下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胆战心惊的李延瞻救下。
可李延瞻分明记得,那人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像是在看一个王爷!
“王爷无事还是莫出京都的好,外边不太平。”他道。
李延瞻唯唯诺诺应是,私底下却狠狠对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觉得司马霆这绝对就是在明里暗里嘲讽他无用添乱。
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思绪渐渐回笼。
李延瞻艰难地从司马霆留下的余威中挣脱出来,不知不觉间背后已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清醒了些许终有所顾忌,却仍怨气难平。
今日司马厝胆敢当着他的面亲手射杀金线豹,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当真与其父亲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
可明明他才是君。
李延瞻思索一阵,方沉吟着折中道:“先给朕起来。”
“末将不敢,但请责罚。”司马厝未动分毫。
如同死灰。
却偏偏有股恼人风阴魂不散,非要将这土灰吹得复燃,搅得不得安生。
“侯爷又何必如此,陛下自会赏罚分明。”云卿安弯眸浅笑,不痛不痒道,“侯爷千里迢迢而来,何不先落座?当回灯重开宴,把酒诉衷情,君臣共乐才是。”
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边说着边踏过那方狼藉污秽地,还不惜纡尊降贵地上前俯身,装模作样地伸手过去要搀扶起司马厝。
“再者,此番若是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给人落下了陛下苛待将臣的话头,倒平白显得陛下不仁厚了。”云卿安一针见血道。
这既是对在场之人的警告,亦是对元璟帝不轻不重的提醒。
偏偏坏人是他,假惺惺当好人的也是他,现下只轻飘飘三言两语就想将此事翻篇揭过,虚伪至极。
司马厝冷笑,低着头时又恰好能看到朝他走来的那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
他恨透了这双靴子,更恨透了这个人。
当那双冰凉不带有一丝温度的手落在他身上时,他抬头狠戾瞪着那人,同样不带一丝温度地咬牙挤出一个字。
“滚。”
流动的风都停滞了半瞬。
“倒也是,咱家考虑欠周了。”云卿安似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如地收回了手,低头抽出绢帛细细擦拭,恭谦道,“咱家这等宦奴的手不干不净,唯恐污了侯爷。”
“云督休要胡说!”
李延瞻不乐意了,愤懑道,“云督是在朕跟前伺候的。怎么,朕受得的你司马厝受不得,莫非你比朕还尊贵不成?”
“末将并无此意。”司马厝死死盯着眼前垂下的一小截龙袍,双目刺刺的钝痛。
李延瞻冷哼一声,干脆就随他跪着。
“无妨。今日天色已晚,侯爷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当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功过还且容后再议,陛下体恤定是不会多做怪罪。”
云卿安目光落在司马厝的右后肩膀伤重处停顿了几秒,脸色稍变。
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强撑着拉开玄铁重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皮糙肉厚不知痛楚。
真够能忍的。
“听见没有,还不给朕退下!”李延瞻早已魂不守舍,饮酒作乐的兴致荡然无存,厌恶烦倦得像是在赶走一只扰人的苍蝇,“这酒不喝了,散席,扶朕下去。”
宫人应声上前侍奉,搀着元璟帝缓缓起身。附小做低的奴婢留下来窸窸窣窣地收拾残局。
众官员朝司马厝的后背落下意味不明的眼神,或叹或惜地亦纷纷准备抽身离开。
恐怕只云督能为他说上几句话,不然,唉……他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还请留步!司马有事启奏。”
司马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陡然直起上半身,跪下的双膝朝着元璟帝的方向寸寸挪动,对扎入膝盖处的碎碴浑然不觉,从他身上不断淌下的血流在干涸的酒痕上临摹增色,却涂抹不尽这醉生梦死。
不识时务也好,不知好歹也罢。
朔边遥远,战令早些下达就多一分胜算,事关重大,断耽误不得。
“恳请陛下传令朔边乘胜追击,此刻开战,收复陇溉平原指日可待。”司马厝重重磕头,“仅此请求,万望陛下成全。末将甘为所犯之过承担数倍罪责!”
这位昔日在战场上狂傲到不可一世的将军,却在此刻跪入尘泥。
将在外,可捱沙场饮冰,甘凭马革裹尸,昔君令有所不受,今他愿一力担之,只求守得民安足矣。
云卿安闻言回头凝望着他,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光深邃却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实。
是个倔的,还是个傻的。
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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