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照夜白
天际才泛着鱼肚白,大圆案桌上推杯换盏的人正打得火热,一片鼎沸。
司马厝神色不虞,抬脚踢了踢身旁的人,说:“就这,也值得让你不惜治好‘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的陈年顽疾,卯时就到我府上拍门板死乞白赖地劝我来?”
薛醒瘫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整个头往一边垂着,有气无力道:“你是不知道,现在澧都这群纨绔小饭桶天天吃饱了撑净搞些有的没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除了投壶行酒令就没别的了。我当他们今儿个还能整出点新意来,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司马厝毫不留情地说:“能的你,一百步笑五十步。”
还说人家纨绔小饭桶,何人不知薛小公爷才是名副其实的混账王八“勋二代”。旁的京都那些祸害跟他一比多少是落了档次,望尘莫及。
薛醒讪笑了声,用自以为老成沧桑的语气说:“唉,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这不甫一弱冠,我娘成天愁我寻不到媳妇儿,看我看得紧,恨不得把我给养成个娇滴滴的闺阁大小姐自给自足。还不是因着我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都有传言说我是摔折腿起不来身,还是病入膏肓了,怎地这般消停了。”
“这传闻,我听了都信。”司马厝神色复杂地睨他一眼。
他俩虽说是老相识,却也多年未见。
现下见薛醒面容俊秀,双瞳明亮而稚气未脱,宝蓝色都布锦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硬生生将清瘦的身子骨给武装出了富态的圆润,跟个被纸糊的竹笼子似的,恐被沙袋一砸能凹陷进去。
总归是比以前长得像模像样了些。
“话说我这不也是着急着给你接风洗尘吗?你大老远回一趟不容易,难得咱俩这会凑一块,不如……”薛醒总算把跟吊死鬼一样的头直起来,嘿嘿笑道,“考虑考虑重操旧业,重振威名?”
“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司马厝慢条斯理地将话原路返回。
薛醒道:“别装,我记着你还比我小一岁来着。”
司马厝这次索性装聋作哑。
说起来,当年他在澧都做了何事来着,无非就是舞刀弄棍,把与他年纪相仿的小混蛋一个个拎上门,逮着人就一通招呼。又或是带着薛醒在达官贵人新开的茶楼酒肆乱转,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薛醒那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拖着两根长长的鼻涕跟在他身后喊“锅”,“哥”字他说不清。
“行吧,就是可惜了……”薛醒倒也没死缠烂打,悻悻然又瘫着了。
他是真没想到,那时的司马厝明明是跟他浑得不相上下的一个人,居然当真愿意舍下澧都繁华,说走就走跟他一别两宽。
总是不一样了的。但具体哪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轮到你了赶紧的!”一人坐在桌案上首,眉飞色舞催促另一人道。
“咳咳,在下不才,给诸位抛砖引玉。”被催促的那人起身向众人躬身施以一礼,清清嗓子飘飘然道,“笙歌太平醉,麟凤不足惜。千金抛不尽,东风入律来。”
所谓酒令即是一种助兴游戏,席间推举一人为“酒司令”,余者听令而违者罚饮。
而这些个纨绔肚子没装多少墨水,居然还就偏好这文绉绉的玩意,卖弄风骚,期间得众人称赞一二便得意洋洋。
司马厝抬眼一瞥,心底冷笑。
今日元璟帝不出所料地歇朝了,堆积在他心里那些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跟夏日里的咸菜似的被晾在一边,不尴不尬地拖着。
他急都急不来,憋着一肚子火。
而这些个败家子怕是压根不晓得边境外敌虎视眈眈百姓疾苦,只知道吃喝玩乐,还自以为当今太平盛世。
可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又何在少数。
司马厝心下一寒,昨夜刻在骨子里的钝刀子又在不安分地搅动。
“好!有张兄珠玉在前,我也来给诸位献个丑。”坐于上首的“酒司令”也按捺不住,自请起身引得周围人一片欢呼。
只听他装腔作势,朗声吟道:“攘攘街坊市,朝朝天子台。名将犹未老,伸手唤米来。”
现场又是拍手叫好声一片,好不热闹。
薛醒却是“噗”的一声喷了刚喝的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扭头去看司马厝,只见他已倏地起身,头也不回提步就走。
“这位兄台怎的这般不识规矩?中途就离席也不打声招呼,未免也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说话的正是“酒司令”,他踱出几步神情显出不悦。
这人在他风头正盛时拂袖而去,多少是没给他面子。
薛醒先是一溜烟地从椅上滑下,跑过去拉住司马厝安慰道:“别跟那傻东西一般见识,狗仗人势的货吐不出象牙来!”
薛醒这边说完,转过身去狠骂道:“温元青!你要是在温家吃不饱饭我施舍给你就是,在那酸不拉几地含沙射影谁呢啊?”
“薛小公爷好不蛮横。”温元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立得腰背笔直摆出一副周正姿态,振振有词道,“元青不过是作诗一首又有何得罪之处?在座诸位都给评评理。”
“元青说得是!薛小公爷多心了些,何须为这区区小事伤了交情。”其下众人纷纷附和道。
“你……”薛醒一噎,指着众人的手晃了半天,突然就往下一捞想要抽出个鞋底扔过去,却被司马厝扯住。
司马厝回身越过他,干脆也不走了,一撩衣袍直接单脚往凳椅上一踏,随手捞过一根玉箸转了转,嘴角勾出嘲弄说:“不堪入耳。”
温元青只觉着司马厝看他那眼神像是随意得很,却偏偏带着一股令人生寒的威慑。
他斟酌一番道:“在下之意不过是歌颂升平,四海清明,将安民乐……”
“别想着搞出这等糊弄人的说辞!”薛醒皱眉打断他的话。
空说的好听,实际大意上无非是嘲笑将军无用武之地,吃白饭享安逸。他司马厝听到能忍才怪了。
恰在此时,受邀前来唱曲的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1〕……”
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断了,锋利的断弦剜出十指血肉,烂掉的靡靡余音却不绝于耳。
司马厝手中的玉箸直接“啪”的转飞出去,他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桌,眸光冰寒。
温元青冷不丁被玉箸砸中越发恼了,落了座阴阳怪气道:“若实在不爱听大可不听,换别的方式酒席助兴。”
“悯玉有言,若有不正之处还请见谅。”
苏禀辰突然起身道,字字如珠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羌蛮两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米炊虽贵不贵征妇,寒刃虽凉不凉将心,若无兵将血染边疆,岂有吾等安享清平?”
众人闻言,才注意到这位原先一直默默无闻的人,只见他身姿挺秀,着冰湖蓝都布直裰袍,腰系祥云纹宽腰带,冠发高高绾起,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温润谦和。
有逸群之才,若兰草白鹤。
温元青的脸僵了僵。
清流苏家不算位高权重,却也极有分量。
苏禀辰早年在国子监修学时便得赏识,年纪轻轻任职翰林院编修,素有“才德双馨”的美名,与他们多少是有些格格不入,却不知为何从不拒与他们往来,很多时候都是在一旁静静地不参与,单维持着和气的点头之交,今日却破了例。
司马厝收敛了眸中的讥诮,隔过长案与苏禀辰对视片刻,颔首致意算是谢过。后者微笑拱手后落座,一派风轻云淡。
”说的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酸溜溜看不起武夫来了。我老爹当年率兵征讨西南,定妙计突袭敌后,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如山。更是亲手斩杀生猛叛贼韩冀,终平定甘潼峡瑶民叛乱。你们这些个怂包怕不是被欺压怕了,搁这说风凉话打击报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绣花草包!”
薛醒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颇有不把人吼得狗血淋头不罢休的架势。
“知道你爹厉害,你以为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温元青不甘示弱。
“诶呦还敢反驳……”薛醒吹鼻子瞪眼,激动得整个人差点趴到桌沿上。
“差不多得了,想证明自个儿没病入膏肓摔折腿有的是机会。”
司马厝扯他衣领往后提了些,复冷眼瞧着在座人道:“不扰诸位雅兴,司马告辞。”
他这会心境出奇的平和,跟着这些人发火没意思还麻烦多,他嫌。顶多实在看不过得空把他们拎去揍一顿,有的是方法收拾。不像……
着实烦人。
司马厝也不顾别人是何表情,反正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只管拖着骂骂咧咧的薛醒走。
“且慢。”苏禀辰急步上前,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还请借一步说话。”
偏廊处静谧无人,偶有盆植点缀颇显雅致。
苏禀辰在廊柱边站定,恭谦地说:“羌管传怨,陶陶吟缀,将军止渴安得思此味。改日悯玉当静室酌茶,焚香抚琴以迎。况且家父与贵叔父旧相识,愿请侯爷一叙。”
朔北历来出边将,司马潜却是个例外,少时便不顾反对执意外出游学,倒是结交不少儒士。
司马厝虽没多大兴趣,倒也没拒绝,道:“改日即当上门叨扰,替我问令尊安。”
苏禀辰点点头,神色凝重道:“侯爷若有难处,家父虽人微言轻但也不会作壁上观。”
当今朝廷有人逐流而去奉谗献媚,也有人逆流而上汲汲营营,佞宦当道早已让许多清流文官见之不快。苏禀辰说出此话,便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司马厝打量他片刻,真诚道:“多谢。”
天已大亮,日头高悬似长明灯,蒙白了流水般的虚幻。
司马厝去时匆匆亦如来时,事无可避而往往来得猝不及防,脚步一踏,便是奔赴不见硝烟的战场。
苏禀辰没再回筵席,卓雅的身形落在长廊疏影间似是入了画,若点缀进世俗画里的一笔清墨,却毫无违和。
廊角处一人迈着碎步走出,正是适才唱曲那秀丽粉面的角儿,他试探着上前问道:“公子,是您唤小的前来?”
苏禀辰转脸看他,淡淡地道:“唱曲说书,工于哪样?”
角儿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讨好地回道:“公子若要听,奴都使得。”
苏禀辰掏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上,说:“酬劳收下,记得回茶楼里唱点好听的。”
角儿一惊,这蓝衣公子向来不显山不露水,怎地这一次出手这般阔绰?这差事怕是……
“你看着办,我改日便要听见。”
苏禀辰只温和地笑。
冰湖也非无波。
——
长宁侯府牌匾依旧恢宏大气,落叶在青石道路上被风刮着打着旋,被门旁迷蒙着眼的石狮无声凝望。
司马厝回府的时候,一人正和时泾候在府门前。
贺凛见了来人疾步上前单膝跪地,虎背熊腰仍可见身为武将的铮铮铁骨,语调激昂道:“属下无用,有负相托。”
“用不着杵这再给我添多一个石狮子,起来进里说。”司马厝随意应了门边恭迎的下人,率先入府。
“是。”贺凛忙起身跟上。
“爷,还有人……”时泾欲言又止好一会儿终还是匆匆把人喊住。
“侯爷可算回来了,当真让咱家好等。”一道矫揉造作的声音传来,直让人听了牙根发酸。
司马厝脚步顿了顿,继续抬脚往前走压根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关门,谢客。”
“哎呦,侯爷还在气头上呢,您看这不是专程上门来赔不是了吗?”魏拾风风火火地小跑过来,丝毫不见外地噔噔提步就进了侯府,堆着笑说,“快把礼物都呈上来,总得让侯爷见着咱家的一番诚意。”
小黄门得令麻溜地牵着马车停到府门口,从车内搬运出大小不一的箱子在门槛边上堆得足有半门高,黑木匣上绑着红结,看着俗气又喜庆。
府门的下人拦又不敢拦,门也关不上,只能干瞪眼瞧着。
“贺凛,丟他出府。”司马厝不耐烦道。
贺凛应声大步朝魏拾走去。
魏拾蹿蹿直往后退撞到府门旁墙上,忙不迭用手扒拉着门板死不松手,整个人跟粘上去了一样,强自镇定道:“这可是云厂督的意思。他可说了,这礼你收不收都一样,反正不出今日全澧都就都知道你司马收了东厂送来的礼……”
司马厝面色倏地一变,反身来到府门处,二话不说提脚就踹上那一堆礼箱。
堆着的小山轰然倒塌,哗啦啦地滚落在地。
魏拾胆战心惊,生怕落得个同样的下场,终于是舍得松开手往边上踉跄弹跳好几步远,不死心地道:“这些俗礼侯爷看不上也罢,把照夜白牵上来!”
不多时,只见小太监神色恭敬地牵出一匹马。
那马儿浑身像是沐浴在云彩里,洁如雪霜,亮如白昼,四肢匀称而有力,脖子上银灰色的毛一绺一绺地垂挂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澄澈得能照出影子来。
果是极俊的好马,百里无一。
可若是良马上了战场,常是见不得人间白头。凉锦骢倒在雪地里,眼里一片灰暗。
司马厝心下猛一收紧,空缺的一块地方被落落地灌着风,无以言喻的情绪交织凝成的刀片并没有划到他身上,刀锋却一点点肆虐爬满他全身。
他沉默着倚到实处,倦意似秋风无声无息,怠了鲜衣怒马人。
魏拾见他没反应便觉得有戏,油嘴滑舌道:“这可是打御马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马,更是被云督亲自驯养在侧,珍视非常。因得知您在朔边亲斩爱马,云督料想侯爷心里难受,便忍痛割爱将照夜白相赠。侯爷先前对云督多有误会,望日后化干戈为玉帛,断不要计较才好。”
也不知云督这是抽的哪门子风,竟让他上门去给司马厝赔礼道歉,偏生老祖宗还同意了。他拒绝不得,只能打掉门牙往里吞,攒着一肚子苦水。
时泾与贺凛在一旁直皱眉头,只听司马厝突然吩咐道:“时泾,驱蝇赶虫,做不好自个儿全吞进去。把这些个堵门口的玩意也全清理了。”
时泾一怔,慌忙上前赶人,板着脸道:“小魏公公这尊大佛我们侯府供不下,还请另择他处。”
“哎呦喂!”魏拾被推搡着后退,不甘不愿地和时泾拉拉扯扯,脸上现出屈辱的神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人可别太嚣张,得罪我们老祖宗回头必遭清算……”
“闭嘴,滚你的!”
清一色的小黄门被贺凛堵着左右为难,也只得慌忙地把搬出来的礼箱又重新搬进马车里。
场面乱成一锅粥,照夜白安静得任凭被牵着来,又即将被牵着离开。
“哦对了。”司马厝刚重新踏入门槛,却又反悔似的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照夜白雪白无暇的身躯打量,目光似乎带了点邪恶的意味,“照夜白留下,宰了烤马肉犒赏军士也未尝不可。怪身娇体嫩的。”
像它的前主人。
魏拾怔愣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往地上狠啐的一口骂道:“龌龊!”
府内常年人稀,只伶仃仆役打扫却也不落杂尘,屋舍俨然比起在朔北军营饮冰寒枕不知温稳多少倍,只是与“家”的烟火气沾不上边。
“这屋够气派,歇着舒坦。”时泾步入里堂再次啧啧感叹,却在给司马厝脱下外衣上药时看到他肩膀恶化的伤势时神色一暗,“爷也能好生养着了。”
司马厝只淡瞥他一眼。
他见过了世家子锦衣玉食阁楼中,却甘赴边野宿冷沙,住行不论。若安定太平,身处浮萍亦可安憩;若盛世将倾,高枕锦衾亦是难眠。
府内下人摆好热茶,轻手轻脚恭敬退下。屋内一片静默。
时泾咳了咳,道:“老贺你当初上哪鬼混了?兄弟饿着肚子巴巴等你老久半点消息没有。”
贺凛咬牙道:“我受命不敢懈怠,然一路哨卡不得粮饷消息,押运官敷衍多时始终没给说法,故狠下心快马加鞭赶赴澧都请求面圣。”
时泾急问:“后来呢?”
“不见圣上,只识魏玠。”贺凛面有愠色,“魏玠那帮走狗拦着,将我置在一处犄角旮旯地儿,我连御门都进不着。”
“这明摆着要刻意隐瞒!粮饷十有八九就阉党给贪的,这上赶着赔礼道歉估计就是因着这事!”时泾气道。
“皇上此次下令停战议和少不得佞宦吹的耳边风,这帮奸邪献媚居心叵测的鼠辈!”贺凛凝重道,“朝廷被搞得乌烟瘴气,侯爷此番抗旨,恐……”
司马厝的手沿着细腻茶杯壁摩挲转玩,嘴角勾出嘲弄。
时泾所说也是他心中所想,深埋下的矛盾注定不可调和,那便只有抵死撕咬。
他落了杯盏在桌面叩出沉闷的声响,抬眼时眸中已是狠决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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