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催人行
青瓦石墙,枝树枯败,落叶颓唐又被清理了个干净。
久虔在顶头暗处趴伏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侯府中下人忙忙碌碌。
不日前司马厝收到了封信,明明已经将信件揉皱扔掉了,突然又反悔了似的随口吩咐他一句,让他盯紧府中下人。
虽然他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但久虔依旧全神贯注地执行着自己的本分职责。
祸起萧墙,不得不防。
日头照得他视线有点发黑,他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呼吸骤然间急促了那么一下。
侯府后门被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褐衣小厮探出头往两边瞄了瞄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后提着一筐物什走出。
久虔对这小厮大致有点印象。
应该是外出采购去的,府内用品总要有人打点,只是他的行为着实过于谨慎了些。
很难不让人怀疑。
久虔敛了神色,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去。
集市喧腾,街道两边在茶馆中吃点心的百姓交谈不绝,拉客的算子,摆卖的制衣女红等新奇物数不胜数,人来人往。
澧都城内最大的一家当铺门口,那小厮从里面走出,照旧拿着来时的篮筐似是毫无变化,沿着来路往回走。
这般的当铺也就大富大贵的人才来得起。
怀疑更多了几分。
久虔先前便等在人群中,在这时缓缓抬起眼,低调地继续跟上。
行经一条幽深的道口。
往来的人越来越少,小厮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的呼吸微微紊乱,手心都被冷汗浸湿了,宛若他手里提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不就是洪水猛兽,他得抓紧时间回去,将之在侯府里头藏好。
“站住。”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或许叫的不是他,但他心虚,下意识地觉得是。
小厮不敢回头,装作没听见地僵着脊背匆匆赶路。
一股疾风猛地袭来,小厮想要急呼出声,嘴却被死死捂住了,他拼命护着的手中篮筐也被身后那人强行将他手指掰开给硬生生夺了去。
小厮徒劳地挣扎,整个人被钳制着带到了街巷暗墙后,在四肢剧烈地晃动几瞬后,终是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地。
久虔将混了迷药的布巾从他口鼻处拿开,将人拖着到一个地方藏得更隐秘了些,而后他的视线落在那掉在地面的篮筐上。
他蹲下将外观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开始着手翻找里头的东西。
各种细碎的物品堆在其中,倒像是作掩饰用的,直到一个明黄色布包缓缓出现在久虔面前。
久虔将筐提起放于前胸,用自己的身体将之大部分挡住,确认足够谨慎后,才借着阴影小心地掀起布包的一角。
冷静如他,却在见到里物时瞳孔骤缩,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
景榆林场地处偏僻,景致典雅秀丽,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原先是薛醒租下来的休闲地,后来他却嫌这地方太过于安静,无声无息,四处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渐渐地就将这给闲置了。
这倒便宜了司马厝,鸠占鹊巢,安心地休假。说是休假,其实也就是个用来掩人耳目的由头。
意不在此。
凉亭被花丛簇拥着。
苏禀辰搁了笔,将石桌上横七竖八的军器图纸整理好,对司马厝道:“为数不多,但确是我多方搜寻所得,愿得侯爷大用。”
司马厝接过图纸,凝神端详起来。
纸上被苏禀辰亲手作了标识,附以图文并茂的详细注解。
属实用心。
司马厝将之收好,抬眸时眼神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一介文人,见识博广,百闻不如一见。
苏禀辰带着温润的笑意,道:“侯爷这几日辛苦了。”
司马厝淡淡道:“该的。”
他近来忙着把京营的腐化官兵给拎出来惩治。举石锁,砸木桩等任务一项接着一项,着实把那原先划水惯了的京营军兵累得够呛。
他就是要把操练力度给拉满,逼得这群犊子从不适应到适应。
随着对三大营的情况了解得越多,他便越是窝火。
千枢营本为军器研制集中营,可因拨款未至而难有进展,都怪朝廷养的那群贪官污吏。想要整顿京营,发展兵器,必须得要钱。
能讹就讹,尤其是这会还借着东厂的便利。
“只是东厂……”苏禀辰显然不能理解,“以我的了解,云督主不是好相与的,恐是别有用心。”
司马厝的神色不自然了一瞬,又极快地强自镇定下来。
一张锦雕垂纱的大床没来由地在他面前晃过。他知道云卿安别有用心,只但愿不是这样那样。
怕是会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灰飞烟灭。
“公子!不好了……”有侍女匆忙地跑来,神色慌张道,“公子老师……他出大事了。”
老师,颜道为。
苏禀辰和司马厝对视一眼,桌案下的手猛地攥紧。
——
夜风曳屋发出阵阵咆哮的低语,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跳动之上,黑烟自火把袅袅升腾,暗了这方天地。
黑压压的东厂番役单手握刀,将颜府上下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兵锋直指府内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吓得抖如筛糠的家丁。
火光冲天,刃尖含霜,堵得人压抑。
“颜阁老身居高位却作风不正,因谏言不受纳而对陛下心怀不满,既而意图撺掇朔北起军造反。有违忠君之道,其心可诛!东厂奉命办事,特将之捉拿以听候审讯。”
徐聿话一说完,带领手下利落地公事公办。
“佞畜魏阉,走狗云贼!你……你们含血喷人,颠倒黑白是非,祸乱朝纲!折了我一把老骨头不要紧,偏还害得我泱泱大乾如此这般……”
颜道为身体两侧被粗暴地架着,在两位高大的番役中间越发显得瘦骨嶙峋,额上发已然全白,鬓角的青筋格外明显。
他痴痴望天良久,已是老泪纵横,却仍是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怒视向云卿安对着他破口大骂。
“这般的世风日下啊,黎民百姓平白遭罪。你们罪孽加身,该是要遭天谴的!”
一顶软轿被数人稳稳地抬着,似是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云卿安只在起初时拿眼看了一小会儿,便颇感无趣地放了帘。
他面无表情地只是听。
风掀不起一丝波澜。
裂冰玉戒在他手上显得越发的苍白,几近病态的支离,如同他这个人本身。
霜雪浸染出的不是温润,是寒凉。他云卿安又不是例外。
冰玉尚且破碎,更何况是人。不过是借着光泽掩盖,而他不需要罢了。
久虔却远远做不到这般淡定,看着眼前这兵荒马乱的一幕,他青白的脸上没有了血色。
他本是刺客,早见惯了惨烈血腥。该无动于衷的才是。
但久虔不能。
多年前发生的旧事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背负的债。他想偿还,却不得已欠下更多。
“你家侯爷会明白你的一番苦心的。”岑衍在他身边好心地道,“你也是为了他好。”
久虔心下一紧,到底是没说什么。
哽咽的声音渐渐小了,府中人似是认命了般任由押解。
颜道为眼中含泪,这位孤身老人上无高堂,下无妻儿,一生为社稷汲汲营营,现在要走了倒也算是了无牵挂,只是连累这些无辜的家仆,他着实心中有愧。
尘埃落定,东厂来得浩荡,此刻功成而返,慢慢回行时,未熄的火把后是一片被风带得横扫的浓烟区域。
如同要毁尸灭迹一般。
“来者何人?”
在番役队伍中,祁放似有所觉,突然朝后方沉喝一声,却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来人重重踹翻在地,佩刀亦被一把夺过。
刃尖劈开黑烟,破风声似惊雷乍现,锋芒映出司马厝冷肃的面容。
眨眼间,他已是挥刀直逼祁放的面门而去,快而狠历,丝毫没有要留手的意思。
徐聿急速回过神,纵身掠出挡住他的刀势,巨力碰撞间接连往后倒退数步。
“扰乱东厂公务,侯爷可知该当何罪?”徐聿已认出来人身份,握刀的手微微发麻,却仍是气势不弱地拦在他面前道,“还是勿要插手的好。
“司马眼拙,当是有贼匪劫掠,不知原是东厂在此秉公办事。”司马厝没多大诚意地将刀柄转了一圈,语气嘲讽道。
“秉公办事”被他刻意加重强调。是何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
那些阴沟里的手段,栽赃嫁祸,谗言污蔑,可谓是层出不穷。
云卿安却是笑得温和,眸中似是欣喜,被岑衍扶着走下来,道:“侯爷可是专程来看咱家的?”
一个人是该冷血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
像是,没有了良心。
在那日两人隔着火折子的对视下,氤氲着还未来得及升起的蒸汽,尽数在此刻如浮影一般破灭得无影无踪。
司马厝不置可否,望着被押送的颜府众人面色冷冽。
云卿安察觉到他的目光,诱哄似地说:“来了,就别走了。随我来看,如何?”
司马厝冷笑一声,逼视着他说:“看什么,看云厂督丧尽天良,挖人心肝吗?”
云卿安垂了眸,神色说不上是阴郁还是黯然,低语道:“云开月明,风朗气清,我会让你看到的。”
祁放手撑着地面站起往一个地方行去,抬头时望向司马厝的那眼神宛若是淬了剧毒。
司马厝向来敏锐,眼尾随意地扫过时对他并不在意,目光却在久虔的身上一顿。
看个下人还看到东厂去了。
久虔抱臂深吸一口气,上前躬身道:“参见侯爷,且容属下日后解释。”
司马厝一言不发,将手中刀对准了久虔。
解释?
没有日后,只有现在。
但凡他手下人和此事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他势必会清理门户。没得商量。
“颜阁老心怀不轨,意图煽动朔北谋反。侯爷为大乾殚精竭虑,断无此意,故而惶恐特令属下将证物上交,揭发此事,以示对圣上忠心无二。”久虔面色沉静,语速极快地回答。
此事关乎重大,若不替司马厝撇清关系,必为大祸。
现下无论司马厝对他是何态度,他也认了。
呵。
司马厝缓缓笑了,笑得格外的讽刺。
他厌透了,亦恨透了。
却不想残害忠良,他亦有责。
为求自身苟全。
云卿安爱怜地看着他。
“让开。”司马厝冷冷盯着挡在他面前的徐聿,“我对自己人动手,你没资格拦。除非你想跟他一块。”
“侯爷言重……”
徐聿话音未落,却已被动地承受着司马厝用了十足力道发出的攻势,面色骤然一白。
几番交锋下来。
徐聿明显落于下风,周边番役皆对司马厝虎视眈眈,只需督主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一拥而上,群起而攻。
可云卿安始终未下令,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分毫。
他哪舍得啊。
光影疾闪,刀柄脱手而出的瞬间,徐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倾斜而去,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才勉强站稳。
徐聿面色铁青,虽极力隐忍但看着多少是有些狼狈。
“没有挡我道的资本,就别在这碍事。”司马厝轻蔑地挑挑眉,径直越过他走过。
久虔一动不动地等着他靠近。
谁也没有让步,但实际谁都让了一步。
各有原则,各有选择。
在众人皆屏息凝神间,祁放却早已在不被人注意时缓缓凑近司马厝,出其不意地掷出把红尾飞刀,直逼司马厝后背而去。
“小心!”久虔急喝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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