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回家
回到贺州已经是八月。
大军回师自有一番欢庆,入城迎接仪式后,便先各做安顿,下午是三军庆功宴。
国公府中门大开,迎接凯旋的主人和小主人。除了太夫人外,女眷和郎君娘子们都在门内候着,两边是侍仆奴婢,乌压压的足有上百人。
最前面也最醒目的的当然是安平公主的锦罗绣金肩舆,她穿着大红羽金氅,倚着凭几慵懒的坐在肩舆上,就连萧昡进府也没下舆,只是坐直了身笑说一句:“三郎辛苦了啊——还好,皮肤没晒黑,不然真伤眼。”
萧昡知道妻子的脾性,不跟她多作计较,哈哈一笑说:“公主在府中也辛苦了——皮肤好像更白了些。”
在府中辛什么苦?辛苦皮肤还能更白?惨白么?
几个媵妾心里腹诽,但这是国公和公主之间打嘴仗,她们要敢插.进去那就是找死。
安平公主咯的一笑,如国色牡丹盛开,容光逼人,道:“三郎,我知道你嫉妒我肤白貌美。放心,我不会嫌弃你。”
萧昡眼角一抽,不跟她多说,手一挥,让身后三个儿子上来给母亲见礼。
安平公主不喜欢啰嗦,就算很久不见亲生儿子也不会有泣泪相迎这种情况,更没有哆哆嗦嗦的絮叨关问,只看了萧琤一眼,说声“不错,长结实了”;又看了萧琰一眼,笑起来,“我家十七长得更俊了啊。”萧琤一听就翻白眼,母亲您是看他的面具俊么?心里才不承认他在吃醋:什么“我家十七”,阿母我才是你亲儿子!哼对我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
安平公主斜眉看了眼萧玳,挑了下眉毛,“十九也不错,戾气少了,杀气多了。”萧玳的生母刘氏心里泪流:戾气变杀气,这是好事?萧玳却很高兴,觉得公主这话不是讽刺是赞赏,阴沉的眉目也显出两分欢色。
三个儿子还没来及回话,安平公主已经一挥手,“都各回各院,拾掇利索了。明日午宴再说拜见相叙的话。”说着一挥手,肩舆就浩浩荡荡的去了。
萧昡和儿子们都毫无异色,早就习惯了公主这种做派,要真来个涕泪相迎、絮叨亲切,他们才要受惊吓了!
其他人也都觉得正常,他们国公夫人就这样。
只有安叶禧在后面的侍卫群中看得目瞪口呆:梁国公夫人,安平公主,这……真真是,果然是……大唐公主啊!
萧琰心里一笑,觉得安平公主就应该是这样的,她目光一转,落在兄嫂身上。许久不见,四哥还是那般清俊优雅又内蕴贵气,看着却更有沉敛的气度了。她看着沈清猗时心里欢喜,目光便流露出来,却转瞬敛了下去,她如今还是“小叔”的身份,对嫂嫂表现出这般亲热不好。
沈清猗的目光只在萧琰身上一落便移开,疏淡的表情,清冷的眼神,让人觉不出任何异常,只让人觉得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果然是两种性格却一样做派——任喜事也好悲事也好,在她们这都不是事,一切如平常。
萧昡与媵妾子女们说了几句话,抱了抱孙子孙女,又亲切的拍了拍扑到身边叽叽喳喳的女儿萧珑,便挥手道:“都带了孩子各回各院。下午申时庆功宴,不要出来晚了。”说着看了眼萧琮和沈清猗,对沈清猗和蔼道,“清宁院那边,没个主事的,四郎媳妇吩咐着点,休让下仆懈怠了。”
沈清猗裣身应了声:“是,父亲。”她明白这是梁国公担心萧琰回到清宁院触景伤情,让她宽解一二。
萧琤和萧玳听得奇怪,什么叫清宁院“没有主事的”?不是有萧十七的生母商娘子吗?
两人当然不知道,“商清”离去的事在府中已经不是秘密,虽然清宁院三人走得悄无声息,但萧琰的“生母”不能永远不出现,必须要给“商清”一个合理的身份,于是“商清”便成了安平公主的侍女——已经病逝的商清的确是长乐嘉庆公主的侍女。而萧琰的身世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生下来时体弱,有易数宗师判八字,说与父母有相妨,要离群而养,十一岁前不能与父母相见,故一直由侍女养在别院,而十一岁一过,这相妨就越来越弱,直至十五岁平安,则今后就无妨了。如今萧琰十六还活蹦乱跳的,以后当然归回父母膝下,不能再由侍女养了。
这公告一从端德院出去,府中上下都沸腾了,私下里都好生疑惑:难道十七郎君真的是公主亲生的?但没听说公主怀过第三胎呀?
无论府里的媵妾和小娘子们在心里怎么嘀咕,下人们却是不敢嘀咕的:反正十七郎君是嫡三子,这是白纸黑字记在族谱上的,公主既然说是她家的十七那就是她家的,他们谨记这个就行了。
如今府里的侍卫仆役们目睹安平公主对十七郎君这亲热劲儿,比待十四郎君还好,说不是公主亲生的,真有好多人不信了!——你当咱们公主夫人是善男信女,对非亲生子都这么好?熟悉安平公主行事的下人心里都嘁一声:才怪!
因为“商清”小半月前染了病,卧床不起,清宁院便没了主事的;何况她侍女的身份一正位,也不能成为清宁院的主事了。
萧昡吩咐沈清猗管教清宁院的奴婢,这是掌家夫人该做的事,沈清猗去道门前就已掌管一半家事,插手小叔的院子也没有不合适的,何况谁都知道沈清猗在府中待不了几天就要去道门,国公这吩咐其实是让世子夫人“训诫一下清宁院的仆婢”,就更没什么不合适了。除了沈清猗和萧琮外,没有人听出梁国公这话里的深意。
萧琰听到清宁院眼里黯了一下,母亲已去,清宁院便空了。
她眼帘抬起,便看见沈清猗柔和的目光,却只是一霎,便从她身上掠过去。
萧琰一笑,姊姊还是这样关心她啊。
“行了,都回去吧。”萧昡一挥手,带着侍从回檀柘院了。
留下一众兄弟姊妹寒暄见礼。
萧璋看着萧琰笑容爽朗温和,一副兄弟友爱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战场上让人暗算她。萧琰心里暗哼一声,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做不出这样子,声音疏离的叫了声“二哥”便无多话。看在旁的人眼里,各有想法。萧玳撇唇冷笑,心想他这十七哥戴着面具不是面具,不像萧二脸上那张皮就是面具,便觉得他这十七哥是个真性情,虽然也很讨厌,比如打架的时候,不过,还算顺眼……他抬手向二哥四哥行了个礼,扯了刘氏提脚便走,哪耐烦这么多人絮絮叨叨。
萧十九从小就这性子,众兄弟姊妹都不以为异。各人又叙话几句,便都散去,各回各院。
萧琮轻拍萧琤的肩,嘱咐他道:“阿琤先回院子洗漱,阿母等着见你呢。你要是听阿母说的,等明日再拜见叙话,就等着抄佛经吧。——我陪你四嫂去下清宁院,回头就过来。”
萧琤应了一声,扭头向萧琰哼一声,抬起了下巴,以萧琰对他的了解,那意思绝对是“我现在就去给母亲请安,你要明天才能见母亲哼!”萧琰噗一声笑,在军中时看萧琤就觉得不是那么讨厌了,但还是有些欠揍,便抬了下巴,也哼一声,指了指脸,意思是“你没我俊!”萧琤呸一声,瞪眉瞪眼的走了。
萧琰哈哈一声。
萧琮见兄妹二人这情状,不由摇头失笑,心想阿琤要知道从小打到大的“十七弟”是十七妹,肯定要翻白眼晕倒过去,哈哈!……他心里欢乐的想,那种雷劈的感觉怎么着也要让阿弟感受一下呀,这才叫兄弟真情呀。
“安叶禧。”萧琰回头把人叫过来,先给兄嫂介绍,“这是我在静南军的亲兵安叶禧,现在是我的侍卫了。”
亲……兵?
贴身服侍,共睡一帐的那种?
萧琮和沈清猗的目光都怪异了。
萧琰赶紧解释:“嗯,小安是……”看了眼立在沈清猗身后的赤芍,笑道,“跟赤芍一样。”也是小娘子。
萧琮和沈清猗一怔,便松了口气。
安叶禧上前恭敬行礼,“侍卫安叶禧见过世子,夫人……嗯不,少夫人。”她记起萧琰提点过,府中的人都称呼世子夫人为少夫人。
萧琮笑了一下,这侍卫的性情还不错,不是那等油滑的,心里嘀咕一句:就是太黑了点,跟在阿琰身边太不衬了。
安叶禧脸上的肤色已经涂得浅了些,总不好出了静南军一下变白了,太惹人眼目,这会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在萧琮“肤白如凝脂”的标准下,那的确是太黑了。
沈清猗却留心到安叶禧的容貌,轮廓深,很漂亮……她的眼眸便深了一深。
景苑在国公府的东南面,要从东路院的檐子门入,因距离比较远,萧琮和沈清猗还是坐着肩舆,萧琰走在兄长的肩舆旁边,一边走一边应答兄长的话。
沈清猗的肩舆行在萧琮的后面,她半倚在凭几上默默听着前方兄妹俩的谈话,目光时而落在萧琰秀拔的背影上,却不是深刻的凝视,而是如浮光掠影,从波心掠过,只是那涟漪,却是一圈圈荡在自己的心底。
萧琰没有察觉沈清猗的注视,但她会偶尔侧转头向沈清猗一笑,并不想因与兄长叙话,就冷落了姊姊。
安叶禧跟在萧琰身后,她头回进甲姓世家的府第,心里着实好奇,却也好生紧张,手心都捏出汗,想看又不敢抬头张望,只敢眼珠微微转着。
萧琰回头看沈清猗时,眼角余光瞟见她这般,便笑她,“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眼睛转个什么劲。”
安叶禧顿时拍下胸口,向她灿然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还有脸颊上两个动人的酒窝,软声笑,“郎君你早说嘛。”她成了萧琰的侍卫,便按侍卫的称呼叫她“郎君”。
她跟萧琰平时在营帐内是笑闹惯了的,以前又时常勾引她,两人私下说话没什么上下,在人前当然是要注意的,但安叶禧这会因为心里紧张又乍然放松,便失了些分寸,语气自然带出了私下时的亲近。
这让萧琮和沈清猗同时蹙了下眉。
沈清猗宽袖里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萧琰没不觉得安叶禧这样有多出格,还调笑她一句,“平时看你挺大胆的嘛,这会倒缩眉缩眼了。”
安叶禧心里嘀咕,平时跟现在一样么?她是个顶聪明的,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当,心想可别给世子和世子夫人留下轻佻的印象,立即垂眉正眼,一副恭谨的样子,声音也很端谨的道:“郎君,属下一向很胆小的。”
萧琰噗一声笑,转头给兄嫂解释,“小安在军中待惯了,性格有些爽气。”
“安姓……粟特人?”萧琮转头看一眼安叶禧那高鼻深目模样,昭武九姓,安姓是其一。
“是。她父亲是静州大商。”萧琰简单道,因左右侍仆多,她没有详说。
萧琮点了点头,决定回头再细问这安叶禧的事,待在阿琰身边的人,必得要身家清白还要人品可靠,至于哪个族的倒无妨,最紧要是忠诚。
沈清猗心里有些复杂,她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安叶禧跟萧琰有什么,只是有些酸涩感:萧琰的身边终将有别人,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别人,而她的天地是不是也会离她越来越远?
沈清猗觉得心口又在刻刀。
萧琰忽然想起没在迎接的人群中看见魏子静,想来应该是显怀了,不便出来,本想问一嘴关切一下四哥的孩子,想起沈清猗在后面,话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姊姊对四哥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是什么感觉,会是完全无所谓么?
可是,就算姊姊和四哥没有感情,总要……有个孩子吧?
这魏子静的孩子生出来可就带个“长”了!四哥怎么就不能等姊姊一年呢?这才多久啊,纳入府中四个月就有了孩子?!就这么急吗?
萧琰心中生出一股怨气,觉得四哥太不对了。
萧琮正跟妹妹说着话,就见她忽然瞪了自己一眼,方莫名中,见她指了下肚子,立刻明白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道门说,清猗至少要在道门三年,三年他等不起,但研药之事再要紧,夫妻相聚一月总是能凑出来,要想孕有孩子,也能有了。但清猗在信中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她在药殿中殚心竭虑,若有了身孕恐怕对孩子是不好的,但道门不会给她怀胎十月的空闲。……事情偏偏成了这样,奈何?只愿魏子静这一胎是个女孩儿,让他“难有子嗣”之言不攻自破,对清猗也没甚影响;之后,再有两年的时间,他也等得起了。
可是这些,怎么跟阿琰说呢?
萧琰瞪了兄长一眼,又觉得这事应该找时间问个清楚,这会就埋怨四哥是不对的,又展颜笑起来,继续说吐蕃的见闻,逻些如何,王宫如何,宫殿建筑和大唐不一样,珠光宝气,色彩绚艳,她眼睛都看花了……一边说,一边笑。
侍卫和仆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兄妹俩一路说着,便到了景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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