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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恩仇难抵


我的眼中没有泪,缓缓转身,走进内殿,心里的痛楚已无法用言语表达。

        跪在佛前,我只求心情能够平复,但我跪了这么些日子,非但没有修出佛性,反而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都说佛祖慈悲为怀,为何我这样深切的忏悔,依旧洗不清我的罪恶,若要报应,冲我来便好,为何让我最亲最近的人屡屡遭殃?

        “娘娘,您要哭便哭出来罢!”盈袖低低一叹,跪在我的身旁。

        我摇头,没有一滴泪,反而不受自己控制般笑了起来,我的泪水挽不回我所珍惜的一切,反而会把它们冲走,而心中的痛唯有化作一番仰大长笑方可舒缓。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放声大笑,且笑得那么凄悲,盈袖与一干宫人早已吓呆,他们定然以为我受不了刺激疯了吧?

        日子仍旧在往前推移,宇文化及建立的许国本就根基不稳,加之反贼的罪名,更是人人都来讨伐。正月,李渊创建的唐王朝派兵来攻打魏县,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宇文化及敌不过,便弃下城池,带着一帮臣僚与宫中诸人逃奔聊城。

        李家的将领李神通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聊城。

        聊城临时置备的行宫里,一切均是从简,我冷冷的看着忧心如焚的宇文化及,以及一帮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臣僚,心内有些替他不值,却又微微闪过一丝快意。

        “天下之大,竟无我宇文化及立足之地!”宇文化及一边逃亡,一边感叹无他容身之处。

        我冷冷讽道:“自古而今,得民心者得天下,单凭你霸着前朝皇后不放,便已失尽民心,没有哪个背负着弑君篡位的叛臣能够长保帝位的。许国灭亡,已近在眼前。”

        宇文化及眸中闪过一丝哀伤,却又有些满足,或许他也料到会有今日,但并无一丝悔意,反而道:

        “或许朕这帝位只可保得几个月,但朕绝不后悔,人亡有魂,九泉之下,我不再是他杨广的奴才,我与他便可站在同一高度,再面对你时,不须再因了主奴有别而自惭形秽。”

        我心中一震,他为了登上帝位,杀害那么多杨家子弟,以及那么多忠于大隋的臣子,只以为他如旁人一般,是为了高居人上,坐拥天下,没想到他仅仅是为了改变其奴才的身份,与杨广一较高低。

        而这所有祸患的起源,还是因了我。心中的罪恶感更重,是我愧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他转过眸,直盯着我,带着一丝渴求,又道:

        “纤儿,我知道你恨透了我,那日夜里,我见你要走,急怒攻心之下,才会对二殿下动了杀机,事后追悔莫及。但是为了你,我宁愿得罪全天下的人!

        哪怕有朝一日,我宇文满门皆被抄家问斩,亦绝不后悔,试问全天下有何人能做得?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一天,你能够放下你所背负的种种,放下你的身份与仇恨,你会选择跟我在一起么?”

        我抬头,看到他殷切的双眸,燃烧着火样的热情,却又有一丝不确定,矛盾与紧张纠结在一起,令他的嘴唇有微微的颤抖。

        这一刻,我确实感觉有些震憾,但他再怎样痴,也敌不过我心中的恨意,我冷冷言道:

        “不!你休想!”

        他眸中的火焰瞬间媳灭,剩下一堆灰烬般的绝望,而我的心也仿佛在烈火中烹烧,那样的煎熬,那样的无奈,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感受,他的痛楚不应该是我最愿看见的事么?

        毕竟我曾在佛前立下重誓,一定要看到他死的那一日,看眼下的情形,那一日或许不远了,可是我却不确定起来,到了那一日,我真能放下所有心结,开怀一笑,然后再去追随杨广于地下么?

        他的眼中尽是悲伤,口中喃喃道:

        “为何?为何?难道是我做的不够?我有哪一点比不上杨广?你竟这般拒我。”

        我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

        “没有为什么,我本以为我是这天下最自私的人,没想到你更甚于我。”

        宇文化及一怔,摇头道:

        “纤儿,我从未觉得你自私,如果你自私的话,就不会考虑那么多,有那么多的放不下了,而我,又何曾自私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住口!为了我?又是为了我?你杀害杨家那么多人,自立为帝,将来有一日许国灭亡,还会连累宇文一家几族,连我那无辜的小外孙,也因为流着宇文家的血而受牵连,而你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的心爱之人!

        为了你的那份痴情,天下要枉死多少人?要流多少血,你还敢说你不自私?说到底,你不过全是为了你自己的那份贪欲罢了!”

        我口中针锋相对,心中却在滴血,只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几乎要把我压垮,他的心爱之人是我,他的痴心也是为我,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宇文化及伸手抚上心口,面上纠结着痛苦,自从上次他接下暕儿的拼死一击,体力便大不如前,这也是他这么快便败退的重要原因。

        “纤儿,你不知道,我这里有多痛。不过这半年,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日子,虽然你恨我怨我,但我总能时时见到你,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看着你与杨广在一起。

        以前在皇宫,每每看到你与杨广郎情妾意,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妒嫉,多难受,我甚至想杀了杨广,但我极力隐忍着,直到那天,你与我成为夫妻,我终于忍无可忍,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我终于亲手杀了杨广。

        我只以为,他死了,你会选择我,但我没想到,我们之间却越走越远,我对帝位本无意,但还是禁不住臣子们的劝言,登了基,当时也是想着或许我登基了,便能如杨广一般给你后位,却没料到,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的面部有微微的抽搐,我的心也一阵阵的抽痛,摇头道:

        “这么多年了,你始终不了解我,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贪图富贵与虚名之人?”

        宇文化及面色悲凄,双眼之中蒙上了一层落寞,言道:

        “我又怎会不知,可是当时一时糊涂,以为只有当了皇帝,才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为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我可以不在乎什么清誉贤名,但我知道,女子最重这些。”

        我伫立良久,方长长一叹,言道:

        “阿及,我们都老了,回不到从前了。倘若当初在悬崖绝壁下,我知道你的这些心思,定然会大受感动,诈死逃离皇宫。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时光不会倒流,一切都没有可能回头,如今的我,已是亡国之后,而他,则是叛臣逆贼,我不再是少女时代,不可能感情用事。即便是当初,我照样也是顾虑重重,谁叫我嫁的是皇家呢。更何况,当初的我,一心恋念着杨广,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阿及的眼神有些迷茫,喃喃道:

        “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只恨当年的我太过懦弱,不该任由你独自去东莱,若是抛下功名富贵与家族利益,带你云游四海,该是何等的畅快?只可惜我当时没能做到,反而让你遭了那么多的苦。临风回来时,全都告诉了我,我悔青了肠子,但那时,你已经又在后宫了。”

        我知道他与杨谅的情义,想来那时他是想着成全我与杨谅的,可惜世事弄人,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既然如此,世间无悔药,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原不想恨你,但如今,你我已是仇家,这恨是永世抹不掉了。”我悲苦一叹,人生最苦最累莫过一个情字,江山易得,情关难过。

        “难道我们就不能从头再来么?”阿及微微上前一步,盯着我,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有些急促与激动。

        我后退摇头,想起杨广与暕儿的惨死,便觉万箭穿心,而我,却在与仇人畅谈往事,手心不由得握紧,厉声道:

        “我们之间的裂缝已无可弥补,杀夫杀子杀亲人之仇,岂能抹去?多年来,你在危难之时对我的帮助我铭记在心,但恩仇永远不能一概而论,永远不能抵消,你走吧!”

        阿及踉跄着倒退一步,淡淡的笑了,脸上微有一丝轻松,更有一种放手的洒脱:

        “既然今生再不可能,那我只有期盼来世了,至于我以前曾助过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挂在心上,不必为了那些事内疚,要恨就恨个痛快吧。”

        言毕,他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又道:

        “我已抵挡唐军数日,而如今窦建德也来攻城,聊城眼看不保,我的死期将至,还空谈什么从头再来?太子与窦建德在一起,若是被他攻破,想来你可免一死,我这便出去,全力阻击唐军,只待窦建德破城!”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内漫起一丝凄凉,可免一死?我从未想过。如今的我,生与死还有何区别?活着亦如行尸走肉,多活一日,多煎熬一日罢了。

        昭儿很快就会攻进城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面对他,他已不认我这个母后。我所庆幸的是,因着仇恨,我未能令宇文化及如愿,否则这奸夫淫妇私通的罪名,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当着天下人的面,我的儿子该如何立足?

        夜幕时分,战鼓响彻天地,我甚至已听到兵士们的喊杀声,我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四散逃难的宫人,心内却无法平静。

        “娘娘,咱们也走吧。”眼看着宫内哭喊声,砍杀声,乱作一团,盈袖着急道。

        “是啊,公主,万一这些人伤着了公主可如何是好?咱们先去避一时吧。”狗儿也劝道。

        我摇摇头,淡淡道:

        “你们先去收拾,我再等等。”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着见昭儿最后一面么?他的父亲与弟弟均死在我的面前,我是有口难言,若他不认我,我又情何以堪?唉,如果能等回母子亲情,我死亦无憾了。

        所有的士兵便如陈婤所描述的南陈灭亡时一模一样,奸淫掳掠,一样不少,到处都响着兵士们放浪的笑声与宫女们拼命的呼喊,还有头颅落地,腿断脚折之声。

        这本是一支农民起义的队伍,虽然有许多隋军投靠,但其管治依旧十分松散,就连将领,也如土匪一般。

        “纤儿!”宇文化及忽然冲了起来,身上已经负了伤,一边袍袖上,尽是血迹。进来拉了我的手,便道,“你快随我走,窦军来势汹汹,聊城已经全破,这些士兵不认得你,恐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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