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落魄2
芳菲焦急地盯着正在把脉的老大夫的神色,但老人双目微合,脸上有一种职业性的波澜不惊。半晌,大夫睁开眼收了手,叫人拿笔墨写方子。
等方子写好了,芳菲这会儿才敢出声相询:“大夫,她怎么样?这都烧了七八天了,总不见好。人也总醒不过来……”
芳菲这些日子找了好几位大夫了,但那些有些名头的大夫,听说是青楼的姑娘请出诊,怕坏了名声,大都不肯来。但其他寻常医生的药吃下去,明蓁却总不见好。这一位是芳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名医。
“老夫给姑娘换一剂退热方子吃吃看。不过,七情内伤,耗伤元气,内里的病根还是要心药去。”
芳菲心下恻然,可惜明蓁的那副心药,是无人能开的。当下便不再多言,付了双倍的诊金,叫丫头小莲领着大夫出去。开门时见胭脂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四目相对,胭脂扯了个干笑,“妹妹啊,妈妈叫我看看五爷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说着就想走进来。
芳菲满面愁容,一摆手,“没什么大碍。姐姐先别进来,五爷这怕是染了风寒,给你过了病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胭脂闻言果然停了脚,撇撇嘴,“那妹妹你忙着吧,唉,我也要去前头招呼客人了。咱们真是特别羡慕你,这样好运气,有五爷这样的大恩客……”
说到这里,胭脂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样,忙带着帕子掩住嘴讪笑,“那我走了,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就吆喝一声。”话虽如此,心里却美滋滋的,解气得很,暗道:“看你还能冰清玉洁到什么时候,怕是好日子到头了吧?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芳菲晓得艳阳苑里不知道多少人对她心存嫉妒,她不想惹是生非,一直谨言慎行,绝对不会去主动戳谁心窝子。落井下石这种事,她有心理准备的。
这几日洛州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她心中也惶惶不安了一阵。如今明家失了势,也不再认明蓁这个女儿。她忽然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明蓁什么都没有了,她一个绮罗丛中养尊处优的人,身无长物,那么明蓁往后就要靠她了。
东旺那日把昏倒的明蓁送到她这里来,东旺不是艳阳苑的人,不能留下。第二日小梅也逃出来找到这里,小梅没日没夜地守了两日,可她毕竟是个没出嫁的黄花闺女,芳菲为着她好,还是给了她些银子叫她先寻个落脚地等着。至于往后,要等明蓁醒过来,看看她的打算了。
明蓁这场病,好好坏坏,持续了近月余才不再复烧,但落下胸痹的毛病。一发起病来,心痛彻背,背痛彻心,痛得死去活来,别说走路了,连床都起不了。
老鸨先时态度尚还算好,渐渐也露了不耐,“这么个病秧子,总在我们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吧?芳菲,你虽是我艳阳苑出去的,可又不是我这里的姑娘。妈妈我容你住了这么久,也是仁至义尽了。可这么个爷在这里算个什么事儿?”
明蓁听见了,叫芳菲拿了钱砸到老鸨脸上,“当爷没钱是怎么的?”
老鸨爱钱,又动了留下芳菲的念头,想着就姑且忍耐一时。待到这两个人坐吃山空了,那芳菲还不是得乖乖再卖身给她?但不知芳菲这些年到底存了多少银子。
老鸨心生毒计,换了一副热络笑脸,“五爷这是怎么说的?您在咱们这里常住,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从此后便没事就叫姑娘们引着明蓁去前头喝酒,一醉解千愁。
东旺一直往这里带消息,那乱党占了总督府,不过两月,又被朝廷克复,为首的那些人也不知下落。明老爷被参了个渎职之罪,家产悉数没收。但明太太是个精明人,早早就偷偷挪出去不少资产,现在明家人都离了洛州回金川老家去了。
明老爷的丧事不敢大操大办,草草收殓葬了。东旺打听了几回,明家上上下下守口如瓶,就是不告诉他葬在何处。东旺没办法,还是从那些丢弃的物件里翻出一件明老爷早年破旧的家常马褂,拿给了明蓁。
明蓁抱着明老爷的衣服,把自己在房里关了几日,什么话都不说。再出来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前头和姑娘们日夜饮酒,厮混玩闹,不分昼夜。
芳菲怎样劝都劝不住,暗暗垂了两回泪。可哭有什么用呢,反而招了明蓁不快,指着她的鼻子道:“少在爷面前哭丧着脸,爷还没死呢!”
芳菲想起她病中呓语,“沈彻,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不爱男人,我不是你,我死也不会爱男人!......”
芳菲一颗玲珑心,仿佛懂了她何以自伤至此。她被伤得厉害,若就这样自暴自弃下去,那谁也救不了她。芳菲擦干了眼泪,她必须为往后打算,她不能让明蓁就这样下去。
明蓁这样整日里醉生梦死,那老鸨也不是开善堂的,每日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芳菲一日不给,就要利上滚利。
芳菲太知道这烟花柳巷就是销金窟,那是多少钱都填不上的。她让东旺买了一处价格合适的小宅子,必须先把明蓁弄出去再说。她早被明蓁赎了身,可以自由来去。明蓁这些年送给她的珠宝首饰银子,省着些用,两人糊口度日还是够的。
宅子置下了,芳菲到胭脂房里要明蓁跟她一起走。明蓁哈欠连天,看着精神萎靡,浑身无力,讥笑道:“走?走去哪里?”她一伸手,“胭脂,来给爷装烟,爷要抽两口。”
芳菲闻言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原只当她在前头喝酒买醉,谁想到会抽起大烟来!
“五爷,你怎么吃起了福寿膏!你怎么能碰那东西!”芳菲怒极,上前抓住胭脂,“是不是你给她吃这断子绝孙的玩意儿的,是不是!”
胭脂一推她,把她推得一个踉跄,“哟,妹妹这是什么话!福寿膏哪里不好吗?五爷犯病疼成什么样子,你不心疼,咱们还心疼呢!难道就让五爷这样顶着,你安的什么心?”
芳菲又气又难过,她知道那些人看中的哪里是明蓁,还不是她手里的那些钱?她不能让明蓁再这样下去,她答应过曾少铭会照顾好明蓁。曾少铭最恨鸦片,明蓁变成了烟鬼,她怎么同他交代?
芳菲一咬牙,“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但从今天起,明五爷的赊账,与我再无关系!”
明蓁躺着猛吸了几口福寿膏,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飘飘欲仙,人世间再无烦恼。胭脂嗔怪,“哟,芳菲妹妹可真是好凶呢!这话听着真叫人寒心。”
明蓁指着芳菲大笑,“瞧瞧,爷的报应来了不是?”
胭脂眼珠一转,“妹妹你也是的,五爷养了你多少年,给过你多少银子?这才用了你几个子儿,你就心疼起钱来了!啧啧啧,也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姐姐我真是替五爷不值。”
眼泪在芳菲眼圈里打转,不是委屈,她知道明蓁心里比她还委屈,她可以哭,但明蓁连哭都不会。她太心疼明蓁了。
芳菲扭头就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全部家当,叫东旺把东西先送过去。
要走的那日,明蓁还躺在烟榻上喷云吐雾。芳菲怎样劝都劝不走人,她最后拿着明老爷的衣服在她面前抖开,“五爷,今日芳菲就走了,再不会踏进艳阳苑一步。你是跟我走,还是就在这里?你若不跟我走,这身衣服——我想明老爷活着也不会想见你堕落至此,我就给你烧了了事。”
“谢芳菲,你敢!”
芳菲却不理她,抱着衣服转身就走。明蓁正犯了烟瘾,想追上去,可浑身难受。“谢芳菲你给我站住!”
芳菲一双小脚忍着疼走得飞快,明蓁猛吸了几口,拿着烟枪要追上去,却被胭脂拦住,“五爷,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要走可以,可账还没算清呢!咱们这里,可不兴白嫖。”
小梅在那小宅子门口焦急地张望,远远见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她忙迎过去,可车里竟然只有芳菲一个人。她看看后头,又看看芳菲,“姑娘,我们爷呢?”
芳菲无奈地摇摇头,小梅焦急道:“那,那怎么办?”
芳菲稳了稳心神,“你别急,等他们收不到钱,自然会放人的。”
果然不出两月,身无分文的明蓁终于被老鸨扔到了大街上。那老鸨也动过让明蓁卖身还债的念头,可她毕竟曾是官女,生怕万一哪日明家起复了,她可吃不了兜着走。那芳菲又是个心肠极硬的,派人讨了几回,死活都不肯给钱。老鸨见从她们身上再抠不出好处来,索性把明蓁扫地出门了。
小莲得过芳菲的交代,一有消息就去通风报信。芳菲得到消息,带着东旺去接明蓁。远远见一人倚在艳阳苑的大门边,流着鼻涕一下一下地敲门,“开门、开门,给爷开门、给爷烧烟!”
芳菲看得眼睛酸涩,忍住泪忙下了马车,疾步到明蓁身边,“五爷,跟我走吧。”
明蓁一见芳菲,仿佛见到了财神爷,她伸手去翻她的衣襟,“钱呢?你有钱的对不对,爷从前给了你多少银子,你快给我钱!......”
芳菲抓住明蓁的手,“五爷,钱我可以给你,可抽大烟的钱我没有!”
明蓁露了恶相,抽了她一巴掌,“吃里扒外的东西!恩将仇报,你良心都叫狗吃了!”
芳菲紧紧抿住唇,也不理会自己红肿的脸,对着东旺一招手,“东旺,拿绳子,把她捆回去!”
东旺已然看呆了,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谢芳菲,像变了一个人。他忽然心里也不再慌了,又有了主心骨一样。应声拿了绳子把明蓁捆了,往马车上一丢。
明蓁又闹又叫又骂,忽然又犯了病。两人急匆匆赶回了兴民街的小房子里,明蓁胸口痛得蜷缩成一团,人不人鬼不鬼,请来的大夫也近不了身。她一直滚着喊疼,小梅听得难受得不行,哭着拉住芳菲跪下哀求,“姑娘,你救救小姐吧!她太难受了,要不给她抽一口吧,就一口!”
可这是一口烟能解决的事情吗?芳菲紧紧攥着帕子,浑身都在抖。她也束手无策,听着明蓁的哀嚎,她也很不好受。最后还是心一软,让小梅拿了烟枪给她。算了,这世道,哪家公子哥不吃大烟?吃了大烟整日里只会躺在床上,不嫖不赌不生事——只要她没那么痛,往后她就养着她吧!
明蓁日日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哪里都不去,也不见人。头不梳、澡不洗,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她怕光,叫小梅拿厚布遮着窗,那屋子没多久就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怪味道。
这些日子,举国到处都不太平,时时听见枪声,寻常百姓一有动静都躲在家中。这一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水砸到瓦片上的动静,听得人心慌。到了后半夜,忽然大门被拍得咚咚响。众人本就没睡,听见动静都披衣起床。
东旺打开门一看,竟然是曾少铭。芳菲见到他,唇动了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曾少铭将伞给了东旺,轻轻给她擦了擦泪,温声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带我去看看她。”
芳菲忙止住眼泪,两人到了明蓁屋前,芳菲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昏暗窄小的房内,只桌上一点将尽的油灯。床上的人披头散发,抱着烟枪迷醉地吸着。
听见动静,明蓁的头动了动。那一点不甚明亮的光,照见了曾少铭的脸。明蓁的目光终于从萎靡里活泛过来,她丢开烟枪冲下床,对着他拳打脚踢,“曾少铭!你这个混蛋,你竟然跟着旁人一起来算计我!你怎么可以!你答应过我什么!.......”
芳菲想去拦着,曾少铭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淡笑,“没事,你先出去,我跟她说。”
芳菲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关上门,还能听见明蓁的怒吼。
明蓁从前神采飞扬的一双大眼,如今深陷了下去,人又干又瘦。曾少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带着深深的愧疚,由着她发泄了一通,最后将疯子一般的女孩子抱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成这样。你相信我,自始至终,我都不曾要算计你。若我真有这样的打算,何故把我们的婚事一拖再拖?”
明蓁渐渐平静了下来,“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曾少铭轻轻叹了口气,“是,沈彻是我同窗,也有建立新国之心……但我们的主张渐不相同,彼此投奔了不同的组织。我一直不赞同暴力行事,他们是一直在准备炸弹,但我怕炸死当局,后果非他们能掌控。所以后来我们也只能各行其路。”
“你为什么去东洋,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候去东洋!为什么不回来!”
曾少铭无话好说。是的,虽然大家各有主张,却目的相同。不过就是大家都等不及了,他身边的人和沈彻那边人的意见统一了,所以将他调去东洋。若不是看到报纸,他还不会回来。而且如今,他也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见明蓁的。他也深深感觉到,沈彻此人,并非为革命而起义,野心太大。
但这些,又无法对明蓁说。这是他的事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竭尽所能想让她身在旋涡之外,可还是不小心带累了她。
这世间不同的阶级,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他的家与国,爱与恨,悲和欢,并不相通。时代的巨浪滚滚而来,大家也不过都是大海里的小虾小蟹,被吞噬、被撕碎,颠沛流离、随波逐流。这是时代加诸人身上的逃不开的命运,或许也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哀。
曾少铭又在大雨瓢泼里踩着夜色匆匆而去,一晃眼,芳菲再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越州起义失败,牺牲无数,朝廷还抓了许多人。越州毗邻洛州,芳菲在报纸上刊登的要被处斩的名单里,赫然看到“朴新国”这个名字,如坠冰洞。这名字是为了和曾家撇清关系,曾少铭一直以来在外头活动时用的假名。
是他吗?应该不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芳菲心慌意乱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了钱出门,找到旧时出过条子的恩客疏通了关系,到监狱里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是曾少铭!
曾少铭也看到了她,芳菲的眼眶一下就湿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曾少铭只是轻轻摇摇头,然后背过脸去,再不看她。
芳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牢的,她紧紧咬着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又慌又怕,习惯性地就想到了明蓁。她六神无主地扑到明蓁面前,“五爷,四少被抓了,你想想办法,救救他吧!”
明蓁吐了一口烟,讥笑道:“救?怎么救?你当我还是洛州总督的女儿吗?我爹死喽,我爹都没救得了他自己,何况别人?人哪,生死有命,姑娘你节哀吧。”
芳菲看着明蓁,恍然明白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明五爷没有了,她无人可依,她要靠她自己了。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曾少铭去死,她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一定要救他!
明蓁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到芳菲了,看不到也好,省得在眼前晃得烦人,三句话有两句叫她戒烟。她为什么要戒烟?世上没有比福寿膏更好的东西了。
早饭没过多久,明蓁浑身又难受了起来,她喊小梅,“小梅,快来给爷烧烟。”
可叫了半天,才看到小梅肿着一双眼进来。她攥着衣角,带着哭腔,“小姐,你别抽了好不好?咱们戒了,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明蓁心中拱火,随手抓了个东西砸出去,“你个臭丫头也管起爷的事情了?去叫东旺给我买膏子去!”
小梅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小姐,东旺哥……东旺哥,走了。”
明蓁挠着长了虱子痒得钻心的头皮,不耐烦地道:“嗬!大难来时各自飞,滚就滚了,你嚎个鬼!”
小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的,不是的……是芳菲姑娘总不在家,家里没钱买东西了。东旺哥去码头找事情做,结果不小心被砸断了腿……他说,他现在是废人了,没法再伺候小姐了,他也不想拖累您。他把工钱和码头赔的钱都给了我,叫我给小姐……小姐,小姐,求求你了,就戒了吧!”
明蓁拿起烟枪就往她头上抽,“你叽叽歪歪什么,不乐意你也滚!”
小梅被她打破了头,捂着伤爬起来哭着跑了。
去吧,去吧,不要跟着我了。我是个扫把星,是个不祥的人,我是个蠢货——明蓁自嘲地笑了笑,心忽然又针扎似的疼起来。她受不了,受不了那种疼,心里的疼和身体的疼一齐绞着她。她要福寿膏,她必须要福寿膏!
明蓁烟瘾上来,如万蚁噬骨,翻箱倒柜没找到钱,又去芳菲屋子里翻。毕竟太熟悉了,知道芳菲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她翻到了芳菲的钱箱,打开一看竟然有不少钱。她一阵冷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钱!她抓了里头的金银珠宝就往口袋里塞。
芳菲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浑身都湿透了,一看钱箱被打开了,大惊失色,慌得上去抢箱子,“五爷,不行,不行,你不能拿!”
“这都是爷的钱!”
“这是四少的救命钱,我不能给你!”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恶棍附身般抢着东西。芳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在明蓁脸上,吼道:“明蓁,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明蓁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芳菲要急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手打了她。“我……五爷,我不是故意的,可钱我真的不能给你。我刚才去了曾家,跪在曾家门口一天一夜……可,他们都不去救四少。明蓁,四少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
“他做谋逆的大事,早知道有这一天。他不用你救,早晚都是个死。”
“不,不!明蓁,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芳菲从她身上把首饰全都抢了回来,抱着钱箱又冲了出去。
明蓁无力地滑落下去。真难受啊,她用头一下又一下磕着墙。“傻女人,你能得到什么?他活下来又怎样,娶你吗?笑话!”
明蓁又感到一阵胸痛,那痛在五脏六腑里肆虐起来,她本能地蜷起身子,敲打着自己的胸腔。或许捶烂了,就再也不疼了吧?可那疼痛一直在持续,直到她失去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把烟嘴塞到她嘴里。她本能地吸了一口,烟入了肺,那疼痛忽然全都消失了。一种愉悦和满足从心底蔓延开去,人好像得道飞升一般。
她睁开眼,看到小梅满脸是泪。小梅见她醒了,抹了眼泪把她扶上床。明蓁忘乎所以地吸着烟,小梅似要努力笑一下,可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小姐,我吧,一直都觉得自己好走运,你给我赎了身,跟其他丫头是不一样的。你护着我,宠着我,她们都羡慕我没受过什么罪。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现在你落难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可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把自己卖了,这些钱,虽然不多,可都是我的一片心。本来我还攒了好些嫁妆的,可是都没了,现在就这么点儿卖身银子了。小姐,你别嫌弃。你要真念我的好,就好好和芳菲姑娘过日子,她是个好人。”
明蓁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院子里有人不耐烦地喊,“说完了没有?快点快点,晚了要赶不上车了!”
小梅含泪磕了一个头,“小姐,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保重啊。要是有机会……”她声音哽咽住,说不下去了。还有机会吗?
明蓁听见那扇破旧的门嘎吱一声合上了,天地间倏然静了下去。她看到自己投在床上的影子,像一团鬼影,寂寥无声。走吧,都走吧,她再也不能保护任何人了。
芳菲是过了六七日才回来的。小梅留的食物都吃完了,厨房里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明蓁骂骂咧咧地拿了只破碗到院子里舀水充饥。才喝了一口,院门打开了。芳菲一身粗麻布的孝衣,头上戴着一块白色的孝巾,怀抱着一块黑漆牌位,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芳菲看到她时,仿佛才找回来一点意识,嗓子哽着,“明蓁,他,死了……四少他,死了……”
“曾老四?呵!挺好啊,他不总说什么杀身成仁吗?这不正合他的意嘛!”明蓁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凉水,“怎么,你这还给他披麻戴孝起来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他的老婆。”
“明蓁,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明蓁瞥了她怀里牌位一眼,这才看清上头的字:“先夫曾少铭之灵位”。她讥笑一声,“好,不错,你也算把自己嫁出去了。”
芳菲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道:“明蓁,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
“吓!省省吧,你先管好你自己。”
芳菲擦干眼泪,“我答应了四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明蓁心中怒火丛生,“曾少铭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他管!”
芳菲仿佛看不到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喃喃道:“四少说,让我替他说一句对不住。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他来生再还你……”
明蓁心中忽然疼痛难忍,砸了手里的碗,“有本事他不要死,说什么狗屁来生再还!”她转身进了房,哐当甩上了门。
芳菲似再也支撑不住,跌坐下去,抱着牌位大哭起来。
想起那日在曾家门口长跪不起,几回通报都无人搭理。到夜里下起滂沱大雨,她想,如果没人救曾少铭,那么她就这样陪着他死也很好。今生无缘,只求来世她不再是沦落风尘的妓子,可以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
到了后半夜,一个中年贵妇人撑着伞出来,到了她面前,将伞支在她头上。这面孔同曾少铭有七八分像,芳菲知道,这定然是曾少铭的生母了。她猛磕头下去,“夫人,你救救四少,救救四少吧!”
那贵妇人满脸悲戚,扶住芳菲,“我也不想他死。可他一人之命,和曾家上百条人命比起来,姑娘,你觉得人会如何取舍呢?”
芳菲听她这样悲伤却决绝的话,知道曾家不会有人出面了。她绝望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忽然脸上浮出一点笑,喃喃道:“那我就陪着他去死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曾夫人忽然跪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夫人!?”
曾夫人道:“可我就他一个儿子……没人会救他,可怜他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姑娘大义,我这个自私的母亲,就斗胆求你一件事。”
……
芳菲散尽家财,终于在行刑前夜进到了大牢里,见到了曾少铭。她从未像那日那样勇敢,那样决绝。她不要留遗憾,她得不到他的人,可想留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曾少铭说什么都不肯,她用尽浑身解数,她又那么庆幸她曾沦落风尘,知道如何让一个男人失了分寸……
芳菲的泪滴到了牌位上,她轻轻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从前在寺中听禅师讲佛,“随命长短,生死无常,合会有离。”“无常对至,随其本行,不能相救。”人生如是,莫可奈何。“一切死亡不足啼哭”,但也求上苍给她一丝怜悯,求诸天神佛给她一点慈悲。
芳菲抹掉眼泪,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少铭,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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