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季夏
我十五岁那年,盛夏的深夜,躺在马路上看到过一片星空。
夜极深,城市已然安静。那是十多年以前了,过了凌晨两点钟,小城就睡了过去,万家灯火就此安宁,就连路灯也熄灭了。
在这样浓黑的夜里,星空依旧璀璨,大大小小的每一颗璀璨的星星,如同萤火一般,像我记忆里的那双眼睛。
那是我们分离的前夕,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声,可以伸手就触摸到她,感受到她的温度。我爱她那双漂亮的会笑的眼睛,但那个夏天结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双眼睛,笑起来可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眼睛。
我再次见到她,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凌晨两点四十二分,我刚刚入睡,敲完博士毕业论文,半梦半醒中连周公还不曾碰见,静默的房间里突兀的电话铃声就将我扯了回来。
“喂?”
手机里传来微弱细小的声音,许久没有回应,等到我耐心快要消失殆尽的时候,终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她喊我:“阿朽。”
那一瞬,我愣住了。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呢?深夜来自一个多年互不相扰的老友的电话,明明已经退出了对方的生命,却还是忍不住叹口气,用最平常最波澜不惊的口气回应她:“嗯,是我。”
人物,情节都还和很多年前隔着手机听她讲每天的日常一样,好像中间这空白了的时光不存在一般。
她像是满腔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口,隔着手机肆无忌惮地哭起来。这一端,我捏着手机安静地听着她的宣泄,直到哭声转弱,她结结巴巴地告诉我:“阿朽,我等不到他了。”
这个他,没错,就是很多后妈小说里那个用尽全力却始终爱而不得的人。他是少女季夏心爱的男孩。
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他叫苏远程。
“阿朽,我、我很想你。”末了,季夏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句,然后便是小声的抽泣。
我叹口气,隐约听见手机那端的汽车鸣笛音,皱着眉头问她:“你在外面?”
等我大半夜红着眼花费了两张红色毛爷爷,打车穿越了半个城市看到季夏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即使是隔了这么久不再见面,她还是很容易就让我心房最柔软的地方瞬间陷落。
——“她是我最喜欢的季夏啊。”
对啊,她是你最喜欢的季夏啊。
还带着丝丝寒意的深夜,她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衫,抱着腿靠坐在路灯下面,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打在她身上,冷风掠过她的额头带起两侧的碎发,她垂着眼安静地在那里发呆。
她很美,我一贯都知道。可她如今身边空无一人。
她本不该一个人。
那么孤单的季夏,和记忆里那个高傲的女孩千差万别,胸口漫上一股令人难受的酸胀,我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且无用。
简单拾掇了一下心底复杂的情绪,我走上前蹲在季夏面前,用手摸着她的头,轻轻开口。
“嘿,我来了。”
季夏抬起头伸开双臂揽住我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让我一颤,她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终于来了,阿朽,我很想你,我想看见你,所以我就、就来找你了,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瘦弱的身躯一直轻轻地颤抖着,连带着声音都有一点打颤。
我一瞬间有些愧疚。
我把她带回我租住的公寓,一路上她很安静,靠在我的肩膀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路灯透过车窗打在她的脸上,一块块暖色的光斑飞快掠过她的鼻梁,勾勒着她的五官,比起少女时代,她如今轮廓线条更加利落干脆。
出租车停靠在路边,刚下车一阵冷风袭来,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走了两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季夏,果然,她还是那副呆愣的模样。我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替她掖好被角,我侧身躺在她一旁,她仰躺着,看着天花板,月光洒下来,镀在她的面庞上,月光女神般的清冷,恍若好多年以前。
我忍着困意等待着她说些什么,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等到困意重又席卷上头,朦朦胧胧快要睡去,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朽,我后悔了。”
我以为她会哭、会大声叫喊、会倾诉、会抱怨,会如同她这个人一样,肆意地将情绪释放,如同在一声尖锐的炸裂声后从碎裂的玻璃瓶中流淌出来的液体。
她应当惊天动地。
但她沉默了好久,却只开口轻轻说了一句“我后悔了。”
有种情绪被高高举起,却被轻轻放下的憋闷。
在月光照亮的屋子里,季夏躺在我的身侧,冰冷的手指轻轻握住我的手,呓语般地和我说:“阿朽,我后悔了。”
凉意透过她的手指传至我这里,我反握住她的,双手把那冰凉的手指埋在手心,试图温暖她。抬眼寻到她的眼睛,那漂亮得犹如星辰的眼睛,早已经湿意朦胧。
我突然深刻体会到了白驹过隙的含义。
时间过得真快,很久以前,我们还是天真藏不住心事的小孩,班里最文艺的女生会在周记里文绉绉地写“只叹我十指太宽,岁月太窄,伸出手只是徒劳,无法留住那美好的时光”,那时候,“云卷云舒”,“白云苍狗”的语句,作文第一自然段信手拈来用到烂熟。
这事说起来真是奇怪,年少时不懂时间流逝无处可捉,却装作深有感触处处感叹,真正到了深刻地能体会到岁月不饶人的那股苍凉时,却再也无法轻易开口了。
时光让我们长成了大人,也变成了哑巴。
时光让季夏眼睛里的星辰几经黯淡,终无神采。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看着星辰闪烁,看着星辰沾上雨水,再看着星辰明明灭灭,最终,眼看着星辰熄灭,却再也无法矫情地一腔孤勇地振臂高呼“你眼睛里的星辰由我来守护!”
逝去的时间无法追回,季夏不再是季夏。
我依旧是我,从来都没有勇敢过。
好多年前呵,那个校园里循环播放郑智化的《水手》的好多年前,女孩遇见了男孩,遇见了她此生唯一的爱上与最大的哀伤。
她真的爱了他一辈子。就这么爱了一辈子。
这一生,实在是太短了。
2004年的夏天,季夏小升初的一整个漫长暑假都泡在文化宫里。
清晨到中午是绘画课,中午简单休息三个小时以后是舞蹈课。季夏喜欢和艺术有关的一切,一切与美有关的事物,文字,绘画,音乐,舞蹈。
下午的时光有一大半是自己单独练习,站在巨大的镜子面前,抬头、微笑,美妙的音乐伴随舞步,忧郁的布鲁斯、回旋连绵的卡农……她喜欢大汗淋漓以后的身心畅快,喜欢肌肉高强度训练以后的紧绷酸软,也喜欢镜子里那白净挂着细微汗珠的脸。
那个把头发高高挽起来、身材高挑的女老师总是用她那同脸一样冰冷的声音说:“欣赏镜子里面的你,每个肢体动作,每个表情,都要完美,感受那种由内而外的舒展。”
季夏在日复一日的欣赏中舞蹈,且总是欣赏到最后一刻,镜子跟前是黑色的经典款收音机,镜子里是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独舞的女孩。
踮脚、起跳、绷脚尖、旋转、跳跃。柔美中饱含力量。
那是最平淡无奇的一天,午饭是最平常的糖醋排骨和米饭,米饭有点夹生,季夏跳到最后胃有些不适,那些硬硬的米饭颗粒似乎还在胃里硌得她生疼。她看了一眼镜子里脸色因为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勾起来嘴角,忍住疼痛,用最完美的微笑坚持跳完最后一个音节。
音乐戛然而止,她垂下最后凹造型的手臂至最放松的状态,她还来不及细细观看最后结束时她完美的微笑,耳朵先于其他感官率先发现意外来客——门外站着一个白t恤的男孩,清瘦的模样,背上背着军绿色画夹,黑色的短裤,白色的球鞋鞋帮还蹭了些灰。
长得很好看。季夏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更多包容。
她转头盯着他,男孩鼓掌的手还没有收回,回看她。周遭空气凝固起来,他被季夏盯得有些尴尬,抬起来右手用食指的指节蹭了蹭鼻尖,解释道:“你……跳得很好。“
季夏盯着这个陌生来客两三秒,突然松了口气,有礼貌地淡淡回应他:“谢谢。”
矜持不过三秒,复又揭竿而起的胃痛搅得季夏难以继续维持高傲的天鹅模样,她躬下身来,蹲在那里,光洁的额头冒出更多细细密密的小汗珠,一点都不畅快。
“诶,你怎么啦?”仰起头的角度刚好和太阳光的斜角平行,季夏看不清楚男孩脸上的表情,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她莫名地内心翻涌起委屈,她扁扁嘴,冲他开口:“胃疼,难受。”
略带撒娇的语气一出口就让季夏愣了一下,不敢看也看不大清楚男孩的反应,季夏立马垂下头,母亲“不能随便麻烦别人啊”的忠告还在头脑里回旋,她有些懊恼地用指甲抠了抠木地板的缝隙。
美色误人。
空气里有轻轻的气流声,似是某人呼了一口气,白t恤的男孩取下来背上的画夹,立在教室的门框上,季夏看着画夹的金属边框,听见头顶的好听的声音说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季夏再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男孩的影子了,她感受着胃腔那奇怪的疼痛,把额头埋进了膝盖里。
外面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意外得很好听,她嘴角轻轻勾起来,闭上眼睛,安心地等着某人。不明白是因为等待所以才觉得窗外来自大自然的音乐格外舒心,还是因为大自然的声响太过神奇才有了微微期待的心情,时间流逝中,胃疼也开始满满舒缓。
“呐,给你。”季夏抬起头来,男生的手指也意料之中的好看,中间包裹着一盒山楂牛奶。
“我感觉不太舒服的时候就会喝这个,你试试。”男孩手扶膝盖弓着身子,脸正对着季夏,清清楚楚地收进瞳孔里,季夏看了一眼面前面容干净的小男孩,接过来牛奶,小声地道了声“谢谢”。
心境却大有不同,像是蝴蝶轻吻了水面,漾起来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男孩看着季夏乖乖巧巧地咬着吸管,拿起来画夹。季夏抬头脱口而出:“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夏日蝉鸣依旧,闷热中卷着聒噪,声声入耳,心境却难得平和。
淡黄色的纸张“哗哗”地翻动着,一开始只是随口说说的季夏眼下里已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翻涌起来的惊讶。
他看起来就和我一般大啊,居然在画人肖像!
并非只是简单的人肖像,而是传神的漂亮女子的肖像!
心跳如同闷热午后突如其来的雷阵雨,雨滴携着不可阻挡之势混乱地砸入水面,这种震撼让季夏睁大了眼睛,胸口稍微平复下来的起伏复又叠起,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季夏睁大了眼睛看着纸张上交织的铅笔线条,由衷地夸了一句:“你画得真好!”
眼前的男孩像是被夸赞习惯了一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声“谢谢”,如同季夏对男孩那冒失的鼓掌做出的回应一般,客气礼貌又毫无心意。
季夏后来也会想,那时的自己怎么会就那么提出来冒失的请求呢,如果她没有开口,没有看见那些画,也就不会这样轻易地心折。
她那爱美的心性啊,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挡,一切与美有关的事物。
干净漂亮的脸蛋,可以画出完美作品的漂亮手指,温柔有耐心的性格……所有一切都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
对这样的人倾心,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所有的爱恋都是有缘由的,若要追根溯源非要找到一个源头,这里,就是一切的起源。
惊鸿一瞥。
她后来没有再见过他,在文化宫的大院子里,有许许多多的绘画教室,她曾一家一家地寻过他,舞蹈包里装着舞鞋和一盒山楂牛奶,盒子上附带着一张小纸条,作为回礼。
纸条用漂亮的粉色纸条带黏贴在盒子上,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你~”,然后是一个可爱的笑脸,落款是她的名字“季夏”。
五个字她练习了好多遍,写了很多张,最后挑选了最好看的一张,她还偷偷洒了点妈妈的香水。她凑上去自己的鼻子嗅了嗅,不由自主地咧开嘴。
最重要的是,她写了自己的名字,她希望那双漂亮的手可以拿起来纸条然后念一下她的名字。
她美滋滋想,还好她的名字不算难听。
包含着季夏羞于告人的小小心思,那份小礼物,在整个暑假结束的那天,都迟迟没有送出去。
季夏站在文化宫的台阶下面,黄昏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掏出来包里的山楂牛奶,揭下来那张纸条,撕开吸管塑料包装,扎进去,牛奶的味道已经没有那么好喝了,被气温蒸得温热,有点泛酸。
季夏皱了皱眉,将纸条揉成一团,回头看着大门上金黄色的“文化宫”三个大字,胸口闷闷的。
那时懵懂,她并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叫失落。
更不会明白,她为什么会失落。
收回目光,季夏把纸团和打开的已经坏掉的牛奶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拍了拍自己因为闷热有些红通通的脸蛋,摇了摇脑袋,迎着阳光,将自己长长的影子扔在身后。
她哼着歌,一跳一跳地,把不开心全部抖了出去,眯着的眼睛像一只贪婪的猫。
小小的马尾一跳一跳的,粉色的舞蹈包也一跳一跳的。
像是盛夏里的一个插曲,季夏折服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男孩,然后小男孩消失了,她被惊艳的小心脏重又回归平静,像是妈妈睡前精彩的故事,虽然渴望能再听一个,可她最终还是要乖乖入睡的。
生活又回归原来的模样的。
季夏仍旧是她自己生活里的女王,才华出众,心高气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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