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袅袅温如玉

阳光顺着窗户打进来，铺在地面上，季夏闭眼安安静静地睡着，半张脸陷在阳光里，脸蛋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温恒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女孩歪着脑袋，靠坐在床边，葱白手指陷在白色长毛地毯里，呼吸清浅。

        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皱，温恒伸手把她鬓角的头发挽到耳后，情不自禁地，手指在发端流连了会儿。季夏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到她快要醒来，温恒立马转头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按起来。

        季夏睁开眼睛，有片刻的愣神，然后偏头看着温恒：“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睡着了。”

        温恒看着她眼眶下略显乌青的一片，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温柔一笑：“没事，最近太累了吧？”

        季夏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温恒也没吭声，耐心地等着她开口，半晌儿，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旺仔牛奶，递过来：“夏夏，你觉得为难你可以不用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

        季夏接过来牛奶，又低低“嗯”了一声，双眼盯着地板上一点，愣愣出神。

        温恒低头盯着她的发旋，突然觉得和季夏的距离相比从前，似乎更近了些，但眼下的场景，并没有比之前让他更好受。

        这种感觉就好像——望山驱马，看似每一步都在缩短距离，醒过神来才惊觉，原来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居然这么长，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到她的跟前。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温恒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向后软下身子依靠着书桌，视线顺着季夏的目光落在地面上。那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几百年前，先知默罕默德在众教徒前的睿智与尴尬——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还是略微有些得意忘形了吗？

        之前有天，温恒放学后留校在教研室帮老师批改卷子，等忙完天色都有些暗了。还没出教学楼，隐约听见一楼侧门的地下一层传来声音，像是人的啜泣声。

        这个点儿，还有比他还晚归的学生？

        多数小说、影视作品教会人的道理就是，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听见异常的声响，最好选择离开。

        不离开，或许就走不了了。

        温恒正要迈步往出走，鬼使神差地，脚下步子打了个转儿，朝着地下一层走了过去。边走边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热心且多管闲事了些。

        果不其然——在器材室的门口台阶上，坐着个小姑娘，抱着腿，脑袋埋在臂弯里，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楼道里并未开灯，落日余晖从小窗里打下来，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温恒只能从衣着和发型隐约辨认出——是个低年级的学妹。

        这画面其实有点尴尬，温恒大脑里跳出来的第一反应甚至是，眼下避开转身就走是否具有可行性。

        他犹豫了一下，脚步正要往回撤，又莫名觉得面前的人身影有些眼熟，犹疑地开口：“夏……夏？”

        女孩抬头的一瞬间，温恒大脑宕机——他哪里见过这样子的季夏，眼睛红红地蹲在角落里。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季夏、躲起来、偷偷哭，这几个短语连词成句。

        要是他没发现，她是不是一直就待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走过去蹲在季夏面前，咬着后槽牙：“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谁把你惹哭了？谁敢惹哭你？

        季夏也没想到会让温恒碰见，愣了一下，头又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没。”

        温恒有些气：“那你……”

        季夏没让他继续说话：“温恒，你别问了好不好？”

        温恒只觉得刚刚肺气得像是被吹鼓快要炸开的气球，季夏这一句出来，气球像被针扎了一个小小的洞，气全都慢慢泄了出来，缓缓归于止息。

        他沉默看着季夏的发顶，盯着她的发旋，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坚定立场。

        于是，他退后一步。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垂下眼睫：“好，我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随时可以找我。”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季夏，我们是朋友，对吗？”

        季夏答：“嗯。”

        温恒取下书包，坐在季夏身侧，伸手递过去，冲季夏抬了抬下巴：“坐我书包上吧，台阶太凉了。”

        “你想坐多久都行，我陪你。”

        ……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恒突然福至心灵，蓦然觉得，季夏还是那个季夏，要强又固执。小时候躲在道具室里哭，长大以后坐在器材室门口哭，她从来都没变过。是他见多了季夏人前的光鲜，把这一点给忘记了。

        是了，都这么久了，到此时此刻，突然丧起来了。温恒转头看着季夏，暗暗想，要打起精神来，这样真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护花使者。

        屋外有风吹过，带起来一片树叶沙沙声，有丝缕若有若无的悲伤情绪在一直沉默不语的两人之间环绕，慢慢堆砌。温恒重新打起精神来以后，有些微不适，嘴唇翁动，想开口说两句话活跃一下气氛。

        “温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季夏却先开口了。

        温恒在季夏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些奇怪的情绪，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堵，抿嘴坐在季夏一旁，没去看她的表情：“嗯，你说。”

        眼睛不去看，其他感官却变得更加敏锐。

        温恒听见季夏开口前深吸了一口气，呼气时又带了长长的尾巴，像是一声长叹。

        而后，她一贯清冷的嗓音在房间里响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王国，王国里有一个公主，她一出生就拥有了王国里最好的东西，大家都说，她是天之骄女。”

        公主每天都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公主，这是所有人对她的期望，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往后要走的路。

        王国里的日子每天都相似的可怕，有一天，王国里来了一位勇士，他站在殿下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流浪途中的见闻。

        躲在帘子后的公主被这些故事吸引了，偷偷地往外看了一眼，看见勇士意气风发的脸。

        突然勇士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公主忘记了呼吸，心跳如锣鼓喧天。勇士朝着她微微一笑，转头继续同王殿中的众人说笑。

        公主捂着胸口，悄悄退下，心跳却依旧快得可怕。

        勇士要在王国里待一段时间，公主很开心，时常去找勇士，听勇士讲旅行中的故事。

        那些故事如同自由的风，在王宫的花园、宫殿之间、王国的上空自由穿行，公主在高塔之上，远远眺望远方。

        她心生向往，也想去遥远的北方看看雪山，去极西的地方看看荒漠，看那些出现在故事里的奇异的花朵。

        那以后，公主与勇士成为了朋友。

        勇士告诉公主，他来到王国，是为了追寻巨龙的踪迹。巨龙毁灭了邻国的房屋城镇，逃到了公主所在的王国，然后消失不见。

        勇士握紧拳头，说他一定要找到巨龙。

        公主被勇士坚毅的目光感染，下定决心要帮勇士找到巨龙，拯救王国。

        公主看着勇士暗暗心想，这是她的英雄！

        她恳求国王帮助勇士，寻找巨龙。国王答应了。

        公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勇士，他忙于在王国里四处穿梭寻找巨龙。

        “后来勇士终于找到了巨龙。”季夏顿了顿，转头看着温恒，问他，“你猜，巨龙藏在哪里？”

        温恒心头一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季夏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她抬头看着顶上的天花板，嗓音淡淡的。

        “他藏在王宫里。”就藏在整个王国里最高大最安全的宫殿里。

        温恒心头猛地又一跳，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季夏。季夏嘴角轻轻勾起来，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明明是明艳动人的笑颜，却无端让温恒看出些讥讽出来。

        她说：“公主以为巨龙应该就像故事里一样，是一只长尾、头上有犄角，背部生翅，能口吐火焰的怪物，但是她也没想到着了那么久的巨龙居然就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生活在王宫里。”

        她笑起来：“你猜，会是谁？”

        公主也没有想到，野兽也是如此地善于伪装，或者说，人是如此善于伪装的生物。

        公主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见国王将长剑送入勇士的胸膛，烛火将国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投影出一头巨龙的影子。

        浓黑如同烟雾般，浮动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国王似有所觉察，偏转过头面朝向她。

        公主满眼震惊，捂住了嘴巴。

        可这还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情，王国的秘密还没结束。

        巨龙爱上了一个人类，愿意为了这个人类停留在王国里，伪装成仁慈的国王，做人类的君主。可是巨龙和人类是没有办法拥有后代的。

        于是，出生时就应当是个牧羊女的小女孩就这样成为了公主。

        公主将受伤的勇士藏在卧房里，精心照顾。勇士一天天恢复，终有一天，到了分别的时刻。他站在公主的面前，伸出手，问她：“你愿意和我离开吗？”

        离开，去哪里呢？去遥远的国度，去寻找自由。去拥有那些公主渴望的全部。

        公主垂下眼睛，拒绝了他：“对不起，我不能。”

        王后需要她，她的臣民需要她。公主并非公主这件事情只有国王和公主知道。

        勇士歉意地点了点头，他说他原本是遥远国度的王子，巨龙毁坏了他的王国，他失去了他的国家，等他变得强大他还会再次踏上寻找巨龙的旅途。

        公主知道，她拒绝的不只是同勇士一起旅行的邀请，还有同勇士的友情。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季夏笑起来，“后来公主再没见到过勇士。”

        故事到此为止了。

        温恒捏了捏眉心，睁开眼睛，窗外夜色浓重，他这几日总是睡得很不安稳，季夏讲给他听的故事时不时就跳出来。

        他并非听不懂故事里的深意，但他最后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回应她：“这可真不像是个童话故事。”

        季夏也笑：“童话原本就不是单纯美好的同义词。”

        “说的也是。”温恒的心空落落地，仿佛就此塌陷了一块。

        风肆无忌惮地灌进去。

        他认识苏远程和季夏的时间几乎同等长。

        从刚开始学习怎么写字开始，他在每个假期，每次会展中心举行的演出里，寻找季夏的影子，笨拙且贪心地远远看着季夏从小小的孩子长成花季少女，假期结束以后回到学校里，同苏远程一遍又一遍地夸赞季夏的舞步，季夏的样貌，季夏的才华。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和季夏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季夏就如同他想的那样，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入学没多久就成为男生宿舍里睡前卧谈会提名最多的明星女孩。他听见别人夸赞季夏比听见自己被夸赞还开心，如同老父亲一般。

        说来也奇怪，原本不在一个学校的时候，他还常常同苏远程说起季夏有多优秀，言语里掩不住的骄傲。可一旦距离更近了一些，他却学会了憋在心里，同谁都不讲。

        也许是因为，季夏的优秀所有人都看得见，已经不需要他再多说。

        又或者，只是因为，近乡情更怯。

        温恒并不想弄清楚是什么缘由，单只跟季夏在一个学校这件事，他就已十分满足。

        一个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同一个年级哪怕是隔壁班，也总会有人互不相识。温恒看似外向，却不大算得上是一个主动的人。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继续守护着他心目中的公主。

        可偏偏天意弄人。

        他偶尔偏转脑袋就可以看见季夏，早操，课间操，课外活动，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散开的人群里，食堂乌泱泱的抢饭大军后面…他初时觉得不可思议，暗暗庆幸，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

        时间越久，越觉得奇怪，慢慢发觉其中的不对劲儿来——未免也太过巧合。终于有一次，叫他捕捉到季夏的视线，当事人全然不知，只他站在外围，看着季夏的视线落在苏远程的身上，又在苏远程转身的时刻快速地挪开目光。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没人比他更熟悉那个动作，没人如他一般曾做过无数次这样掩耳盗铃的举止。

        少年胸膛里升腾起莫名的恐惧，夹杂着些微愤怒，还有苦涩。这些来路不明且无底气的情绪，在他胸膛里撕扯。

        他无意责怪任何人，可那些情绪叫他焦虑不安且愤怒。

        他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慢慢想明白，是独占欲在作祟。

        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动起来，也总好过定定坐着什么都不做。

        哪怕什么结果都没有。

        温恒决定写情书的时候，坐在电脑跟前搜索了好几个晚上，他没有经验，也没见过别人的情书是怎么写的。从前也收到过女孩子的小纸条，写得矜持又隐晦，他觉得仿照她们于自己毫无益处。

        单纯抄袭网上现成的情书，他又觉得不够真诚。但可参考的东西还能从哪里找呢？情书这种东西，还真的能有个参考答案不成？他一板一眼地盯着电脑屏幕，搜索框里一个词一个词地查。

        【形容女孩子漂亮的词语…】

        【形容女孩子舞步优雅的词语…】

        【形容女孩子气质好的词语…】

        【形容女孩子聪明的词语…】

        …

        温恒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词语都安在她身上，写到最后，写得自己都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起来。

        终于打好草稿，他通读了好几遍，脸蛋如同火烤一般，叠好塞进书包里，借口要送妹妹小礼物，又托班里的女同学买些她们女孩子会喜欢的漂亮信纸。床上摊开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信纸本子。

        粉色会不会显得我比较娘。

        这种带爱心的，意图太明显了。

        带明星照片的，会不会显得有些不正式？

        这种是什么…火星文，太非主流了！

        为什么信纸上会有这种忧伤的文字？

        挑得头皮发麻，最后还是选了最简单最中规中矩的黑白双横线信纸。

        买来的信纸尽数都给了温袅，小姑娘抱着一堆本子走出去的时候还抱怨了一句：“生日礼物就拿一堆破纸打发我，我又没有要写信的对象，难不成要拿来抄语文课文吗？”

        说到最后，她索性不干了：“我不管，我不要，我要别的！”

        温恒推她出去，嘴硬地回了她一句：“有礼物可收就不错了，我也没有要写信的对象，你拿去做什么都行，送人或者当厕纸我都不管你。”

        关上门，锁好，回到书桌旁，温恒面色凝重地开始他的大业。

        一笔一画地把情书誊写上去，一整本写了一半，想象中自己的字迹应该飘逸些，再不济也大方硬气些，可摊在他眼前的纸页上，铺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同样一双手十个手指，为什么他照着正楷字帖写出来的字却像隶书。

        写情书需要一个月，誊写或许需要一个多月？

        温恒趴在桌子上，侧脸贴着桌面，觉得自己真的没救了，现在开始练字来得及吗？

        班里传着发作业本，从讲台上飞下来的牛皮纸封面作业本，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侧角栽在温恒的后脑上，疼得温恒立马坐起来。

        揉了揉脑袋从地上捡起来本子，摊开的纸面上正是他近期苦苦探索不得的梦寐以求的飘逸字迹。他随手传给苏远程，随即开口：“苏哥，火烧眉头，江湖救急，帮我抄份情书吧？”

        话一出口，温恒突然反应过来些别扭，他这些天熬夜写情书抄情书，睡得太少，大脑反应都有些迟钝了。

        怎么会朝苏远程开口呢？

        让苏远程帮他誊写情书给季夏。

        苏远程看着他，笑得大方：“小事一桩，可以啊。”

        温恒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告诫自己，作为男人不能这么小心眼。于是，他也笑起来：“真的救命了，苏哥。”

        但是，他变得比从前贪心了。

        温恒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就在季夏走到他们教室门口的时候。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还有些压抑的怒意。四周一切都寂静起来，他仿佛听见季夏的脚步，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就卡在喉咙里。

        季夏说：“麻烦请叫一下苏远程。”

        温恒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苏远程正趴在桌子上，班里的骚动使他意识到自己是主角，转头看了温恒一眼。

        温恒也转头看着苏远程，舌头有些僵硬，如同搁浅沙滩许久的鱼，蠕动在口腔内：“苏哥，找你的。”

        门口的小姑娘转头传话：“苏远程，有人找。”

        苏远程站起来，经过温恒身侧，安慰般地拍了拍温恒的肩膀。

        温恒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课桌，耳朵却高度关注着季夏的动静。

        人群里爆发出层层“嗷”的起哄，起伏绵延着钻进他的耳朵里。

        温恒转过头去，看着他们。

        “苏远程同学，谢谢你的喜欢，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其实被当面拒绝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对吧。

        总好过这样对吧。

        毫无声息。

        没人知道他被拒绝，也没人知道，他这么喜欢她。

        温恒有些眼红，短暂惊愕以后，酸涩层层叠叠，漫上心头。

        原来他一直都坐在观众席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台上。

        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原来那是一棵山楂树啊。不是槐树。

        五月的山楂树下，女孩歉疚地看着他，她说：“温恒，对不起。”

        原来你早就回答过了，可是，夏夏，别和我说对不起，你每次说对不起，我都好难过。

        温恒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这片山坡，可以看到我们的故乡，夏夏，我为你种的山楂树都已经结果了。

        我还在想念你。

        我好想你。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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