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命运的嘲弄

再说杨清平随着景长风去了军营。

        一行人一路上风餐露宿，打仗的边塞又是荒芜之地，环境苦不堪言，几个靠家里关系想过来混军功的富家子已然受不住，扬言要走。

        副将常宁将这些情况汇报给景长风。

        景长风听闻此事，又是一脸嘲讽：“吃苦的时候往后退，拿功劳的时候抢在前头，他们是当我老糊涂了？天底下没这等好事。你传令下去，要走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就等凯旋，还想快一些，也可以马革裹尸，就能魂反桑梓。”

        常宁听此一话，当即就把这主帅的秉性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主帅是个实在人，见不得虚头巴脑的架势。

        小兵忽然进来通禀，说门外有人求见，景长风问是谁，小兵说道：“他说自己姓清，单名一个平字，是主帅的故人。”

        景长风一听这个名字，将手中书拍在桌上，讥讽：“这才几天就受不住了。”

        常宁知主帅要见人，便起身告辞。

        杨清平进来的时候，景长风还在处理军务，见他进来，也不甚搭理他，头也不抬的说：“九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呀？”

        他景长风征战沙场数十载，最是见不得纨绔子弟。

        要他搭理这种空有身份，连几天苦都吃不得的毛小子，显然不可能。

        杨清平答：“主帅，此次我随军西征，用的化名，除了您在内的几个将军，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想请您不要说出去。”

        景长风饶有兴趣：“为什么？九殿下的身份不够威风吗？”

        杨清平知道这老头在故意奚落他，但人家确实身经百战，这些功绩让他心服口服，所以杨清平平静地解释：“我想凭实力。”

        景长风嗤笑：“凭实力？你要我把你当个普通小兵？”

        杨清平坚定点头：“是的。”

        景长风并没有因为杨清平做的决定高看他两眼，这世上会耍嘴皮子的人多了去了，真正能够坚持下来的少之又少。

        他冷笑道：“这是你说的，到时候受不了可不怨我！”

        杨清平并不理会他的讥讽：“那就这样吧。”

        他不想再与景长风多费口舌，告辞便离开了。这次西征是他唯一的机会，有了功劳，他就有了拒绝赐婚的底气，所以他不想被任何人挑刺。

        他想要干干净净地功名，他想自己走的每一步路都无从指责。

        这是他为孟淑娟和自己的未来做的努力。

        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哪怕是拼却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的杨清平是天真的，他总以为只要获得了认可，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直到后来他发现，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

        假装成一个普通士兵，对他而言是艰苦的。

        杨清平回到军需处，领了被子和吃食，走进睡觉的地方，那是很小的一个帐篷，里面挤了八张床，与他此前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

        他也不管那么多，径直走进去，利落地铺好床铺。

        周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本就是个慢热的人，也不随意与人打招呼，直接拆开干粮吃起来。

        干粮里有两长条花生糖，两条风干到硬邦邦的肉脯，一块很大的硬面饼。

        大家都吃这些耐储存又扛饿的食物。

        好在杨清平对食物不是很挑剔，加之食物也没有难吃到难以下咽的地步，他随意吃了几口就饱了，接着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就是有一腔孤勇，脑海里只有三个字：孟淑娟。

        接下来迎接杨清平的是真正的生死考验，战争不会因为他身份高贵就对他温柔半分。

        杨清平隐瞒身份，想要当个普通士兵一级级靠军功往上升，这么做是极其危险的，因为普通士兵要做真正意义上的冲锋陷阵。

        那就是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普通人，无身份地位，唯有如此才可获得军功，获得阶级跃升。

        不到半个月，杨清平住的地方，八个人里面就有四个人没有回来。半个月的刀光血影让他现在闻到血腥味都感到恶心反胃。

        他很久都没有睡个好觉，经常晚上被一丝细微声音惊醒。

        看着同伴流血的盔甲，他都在思考何时轮到自己。

        这场仗好像永远不会打完……

        战争局势瞬息万变，大家总以为还要打很漫长的仗，谁知傍晚却得到消息，说景将军决定晚上趁着夜色攻城，这个消息震惊所有人。

        通常情况下，攻城永远不是战争最好的选择。

        既然身经百战的景长风如此指挥，想必也有他的用意，所有人马上积极响应。

        穿过护城河，翻过牛马墙，杨清平早发觉队伍已经少了大半人，但是他没有想过退缩，军纪中早有共识，击鼓不进者，后队斩前队。

        从翻过牛马墙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眼看着同伴的如枯枝般落下，再无一点生机，他也只能一鼓作气，找到一个相对而言僻静处，将钩梯往城墙上一抛，试了试手。

        趁着无人看到，他开始往上爬。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把命交给了天。

        只要守城者有人发现了他，用兵器将他的绳索剪断，他就尸骨无存。

        杨清平在月色的掩藏下不停向上爬，向上爬，嘴里只念着“孟淑娟”三个字，他爱她如此热烈真挚，以至于愿意为她豁出命去。

        他的目标很简单，便是获得“先登”的军功。

        先登死士，即最先登上城头的人，这个人通常获得最大的功劳，足以让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鱼跃龙门，足以使一个家族获得阶级跃升。

        但功劳最大，通常意味着最危险。

        杨清平是皇子，他本可以坐在军营里，奏着乐，看着歌舞，静候佳音。

        混个不大不小的军功，回去领赏。

        可他偏偏选择了一项最艰巨，随时可能丧命的任务，因为他想获得父皇认可，并以此作为筹码，与父皇聊一聊关于成亲的事。

        其实孟淑娟只是普通宫女，他想要这个人，可以用很多方式得到她。

        可是他偏偏固执得厉害，非要给她王妃之位。

        其实他是个软弱的人，素来能忍就忍，父皇站在他面前，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但为了孟淑娟，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此时正在登城，他竟然奋不顾身。

        他甚至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这么勇敢了。

        守城的士兵们只顾着抵抗云梯，没有发现悄然将至的危险，最后三步了，还有三步，他就能登上城墙，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激动地攀越而上，双手握住墙沿，就是现在！

        杨清平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跃而起，满城皆惊，他登上了城池！

        大庆皇子英雄虎胆，千万刀剑之下登城，将大庆第一面军旗插上了西戎的城墙，这不仅是大庆的荣耀，更是九州皇族激励子弟的例子。

        梦落城中，杨清平的英雄传说无所不在。

        景明珠曾经也被他的故事所感动，倾慕于他的勇敢、傲气、自强。

        直到很久之后，她得知杨清平攻城的初衷。

        她这才明白，原来杨清平也会有这样热血沸腾、不计后果的时候。她排除万难想要去到他身边，可是他甘愿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

        他从来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却愿意陪孟淑娟聊最鸡毛蒜皮的东西。他总是嫌弃她麻烦，却对愚蠢的孟淑娟百依百顺。她闯了祸，犯了错，杨清平总是数落她，让她不要连累王府。可是他却为了孟淑娟冒这么大的险，连命也不要。

        她总以为杨清平是天性薄凉，沉默寡言。

        后来，孟淑娟存在，让她确定了一个不愿相信的事实。杨清平不爱她。

        她目睹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那么耐心，眼神那么温柔，那么小心周到，而那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爱着人们传说里那个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杨清平。

        只可惜，那个杨清平并不属于她。

        杨清平鼓舞了所有的士兵，也击垮了敌人心理最后一波防线，云梯上的将士们像猛兽般势不可挡向前冲来，守城士兵逃窜。

        下一秒，城池上已经飘满了大庆的军旗。

        被西戎占领多年的领土，时隔了三十年再次回到大庆手中，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城墙下全局观战的景长风看着杨清平挥动旗帜的模样，深深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原以为明珠是没眼光，看来没眼光的是他自己。

        把明珠交到他手里，可以放心。

        景长风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么隐瞒身份，不顾生死。

        都说世家子弟是纨绔，他偏偏要证明给别人看。

        杨清平回到军营里，景长风亲自去给他送金疮药，他趴着身子睡着了，身上又是伤口又是勒痕，触目惊心，凭谁看了都心疼。

        景长风悄悄推开帮杨清平上药的人，自己上手，又让所有人退下。

        杨清平察觉力道不对，顿时清醒过来。

        他一转身，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眉头皱起来：“景将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景长风道：“老夫为之前说的话道歉，九殿下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他很少夸人，能说出这种话，已经不容易。

        杨清平不是那种得志就张狂的人，他只是谦虚地笑了笑：“多谢景将军，之前我态度不好，我也该给景将军道个歉。”

        他不是个记仇的人，一般只要别人道歉，他都能坦然放下。

        何况景长风一生戎马，他以前还挺佩服。

        景长风见他稳重得很，即使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没有半分桀骜和自满，心胸又宽广，没有计较前段日子的不愉快，故对他满意。

        明珠的眼光是真不错，景长风在心里连连称赞。

        他边帮杨清平擦药，边回忆起当年意气风发，少年孤胆的往事：“想想二十年前，老夫也是这么不顾生死，带着一支部队，五千兵马，冒着大雨翻越最险要的山，一路上流了多少血都不喊一声痛，最后才在军中站住脚。”

        杨清平不知景长风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

        他疑惑地听着，心里有些动容。

        景长风继续说道：“这里永远是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没本事的人，谁都不会从心里服你。有能力的人才能站得高，站得稳。”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景长风让杨清平有种老父亲的感觉。

        对于杨清平来说，这是很陌生的感觉。

        皇家不同于寻常人家，每个皇子从出生起，就必须要以他们的兄弟甚至父亲为对手，父皇教导他权、势、术，他只觉得讨厌。

        他的母妃身份不高，他从小就是各方权势争夺的棋子。

        被利用，被牺牲，被算计。

        父皇不像父亲，母妃不像母亲，对杨清平来说，父母更像一个个可怕的机器，为了权势和地位，甚至可以冷漠到杀死自己的孩子。

        景长风忽然像父亲般摸了摸他的头：“九殿下前途无量，一定好好好走。”

        臣子摸皇子的头，这种举动本是僭越。

        可不知为何，杨清平却没有讨厌，反而觉得温暖。

        他从很早就开始镇守在封地，五岁起就被要求像成人般行事。明明他也是从一个小小的婴儿开始长大的，却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童年。

        而此时的景长风，却把他当个小孩儿一样，摸着他的头，鼓励他。

        今日大获全胜，军营里都在高歌饮酒，杨清平的室友喝得醉醺醺的，在门外唱起了歌，景长风见此，怕别人看见，忙匆匆走了。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夜晚，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杨清平仔细擦拭着那枚菩提戒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看到它，仿佛就看到了孟淑娟冲他微笑时的双眼，那么纯洁，那么无暇。

        景长风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写信：凯旋之日，便是九殿下与小女完婚之时。

        皇帝收到捷报与景长风的信，喜笑颜开。

        景明珠从宫人那里听说了胜利的消息，更听到杨清平无畏生死的事迹，对他崇拜至极。梦里都是他骑着战马向她奔来的身影。

        每个人都自以为是，自以为自己掌握了命运，

        后来，命运嘲弄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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