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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七幕·意乱情迷·十四


时光荏苒,两个月的时间转眼便已过去。

        随着将炎渐渐能够下地走动,三个年轻人又重新混迹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说笑,一起玩闹,一起坐在屋顶看星星。然而,甯月却明显感觉到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此前从未感受到的隔阂。

        少女心中始终不能确定,医馆门前的那只食盒究竟是不是祁子隐送来的。那日之后,好几次她也都想去向对方问个清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几番犹豫,时间便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从身边溜走了。而随着黑瞳少年伤愈,三人也似彼此约定好了一般,再没提起过此前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

        最近几日,自医馆搬回迦芸斋中继续休养的将炎,只要一闲下来便会在后院里练刀。他的刀法日益精进,几天便能劈坏一只碗口粗的木桩,刀口也是磨了便钝,钝了又磨。

        这晚,将炎吃过饭后又提刀入了后院,对着木桩笃笃笃地练上了。甯月有些担心同伴的身体,便跟在后面想劝他多加休息。然而还不等其迈步出门,便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突然窜至脚边,歪着脑袋圆睁着一双小黑眼,冲自己啾啾叫了起来。

        “雪灵是你呀,方才你偷偷跑去了何处?”

        甯月笑眯眯地蹲下身去,伸手在小白狐的脑壳上挠了两下,“先前吃饭时你不肯出来,现在还是饿了吧?不过你得等等哦,我得先去让小结巴不要练刀了,然后再给你弄吃的。”

        说罢便少女便又欲向院中行去,谁知道还没起身,却是觉得裙摆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低头去看时,见竟是雪灵正一个劲地用嘴拖着自己向后退去。

        “雪灵快别闹了。我有些担心再这样练下去,会把小结巴身上还没长好的伤口又给崩开了。你乖乖听话,我很快便过来。”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将裙摆从小白狐的口中扯出来,不料雪灵却反倒绕至了她的身后,用小脑袋调皮地拱了拱主人的屁股,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

        “雪灵!你若是不乖,今晚可要饿肚子了哦。”

        甯月有些不太明白,一向乖巧的小白狐为何会突然变得不再听话。她抬头又看了看正在院中练刀的黑瞳少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其实小结巴有他自己的分寸,我去说了反而会多此一举?”

        话音还未落下,雪灵便又啾啾地叫了起来,好似一只家犬般乖巧地松开了嘴,重新绕回姑娘的身前,抬起两只前脚搭上了她的膝头。

        红发少女不禁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将小白狐自地上抱入怀中,缓步走到院落一角的石凳旁坐了下来,两只青蓝色的眼睛却始终看着远处舞刀的同伴:

        “雪灵,你说小结巴他究竟又想起了什么事啊?自从他上次在我怀中大哭之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身上的戾气愈发地重了。我担心他这样把所有往事都埋在心底,不肯同任何人说起,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给憋坏的啊……”

        小白狐平躺在主人的双腿上,四脚朝天,任凭对方在自己长满绒毛的肚皮上搔弄着,口中还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甯月也不管其能不能听懂,只是一厢情愿地自说自话:

        “不过说回来,我自己也偷偷藏着许多小秘密呢。小结巴他无父无母的,若是听见我其实是同父亲赌气才从家中跑出来的,会不会惊得连下巴都掉到地上啊?”

        雪灵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翻身坐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将炎,又看了看院门口,啾啾叫了两声。

        “我知道,我知道,也不能忘了子隐他呢——这家伙总是讲一堆我根本听不懂的大道理,什么义啊道啊的。但就是不说其实自己也是很在乎我的……”

        说到另一名同伴,甯月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起来的:

        “子隐他呀,同小结巴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家伙是大好人一个,总是抱着无限的善意去对待他人。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居然不惜花重金帮我们摆脱了麻烦。可认识了这么久,子隐在我面前却总是表现得过于彬彬有礼了,似乎永远都有些胆怯,处处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欲迎还拒……”

        少女口中的话题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两个少年人:

        “而小结巴他嘛——表面上看起来虽总是闷闷不乐的,话也不多,有时候脑子还一根筋,活像头笨笨的大水牛。不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必担心他会生气不再理我……”

        甯月就这样自言自语着,渐渐陷入了回忆。她一会儿微微笑起来,一会儿却又蹙起眉头,甚至连舞刀的黑瞳少年已经回去了房中都未能察觉。

        “他们俩……可是我在这陆上唯一的朋友啊。我想就这样无忧无虑地一直生活下去,有人会对我好,我也会对他们好。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伤害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甯月仰起脖子,看着头顶缀满繁星的天空。天高云淡,月朗风清,夜色中一清一浊的两轮明月,渐渐幻化成了一黑一白两名同伴的模样,于硕大的天幕中慢慢地旋转着。然而,少女却很难在其中寻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唉,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很为难。人,为什么非要做选择呢……”

        红发少女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与其这般为难,倒不如随我一起走吧!这陆上毕竟不是你真正的家,这里的人也本就不是你的亲族,何必为了他们纠结难过!”

        一个女人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将正在出神的甯月吓了一大跳,险些由石凳上摔将下来。那声音听起来已经上了年纪,少女却觉得有些耳熟,连忙回过头去,登时看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不知何时竟入得院来,就立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

        然而只看了对方一眼,姑娘便当即雀跃着朝对方身前奔了过去,欢欣之色溢于言表:

        “岑婆婆!你究竟是如何找到人家的!?”

        被唤作岑婆婆的老嬷却是一副生怕被人发现的神情,急忙伸手牵过甯月快步朝院门外走去,直至听不见屋里将炎霍霍磨刀的声响,才于一株盛开的梨树下站定了。

        老妇将宽大的斗篷拨了开来,露出满头斑白的头发:

        “月儿小姐,恐怕你这三年来都未曾想到,老身其实一直在暗中默默注视着你吧?”

        “婆婆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当年便是你用匿水咒从甘渊中救我出来,又施法将我幻化成了陆上人的模样,送上了岸?”

        红发少女当即瞪大了双眼,挽着对方的手臂吃惊地问道。打从她记事时起,便是由老嬷一直在家中照顾着自己同母亲的饮食起居,彼此之间十分亲密。直到数年前对方不辞而别,方才断了音讯。

        “正是老身所为,在小姐面前卖弄了。”老嬷欠了欠身,投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我听说岑婆婆加入了那些叛党的传言,莫非也是真的?”

        “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改日老身再同小姐细讲吧。而眼下如老身先前所说,是想劝小姐随我一起离开这里的。”对面的老妇却是目标明确,直入正题。

        甯月当即摇起了头来:“我不走,我如今在这儿挺好的。”

        岑婆婆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小姐你离家多年,如今的沧流城早已危若累卵,若再不采取措施,或许很快便会成为澶瀛海底的一座死城!对此,你难道也打算不管不顾吗?”

        “婆婆可不要骗我,当年我走时一切明明都还好好的。这才刚刚过去三载,再说还有父亲这位大司铎坐镇……”

        “小姐,沧流城表面上虽风平浪静,其实早已千疮百孔。你当知道如今先民们留下的那些玄瑰已然告罄,若是再不想办法另寻立足之地,城中百万族人不消一年,便会被活活困死在澶瀛海底!”

        甯月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玄瑰怎会消耗得如此之快?我曾听父亲说过,城中玄瑰,至少还可用上数年光景的啊!”

        “法堂隐瞒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即便说与你听的话,也是真假难辨。莫说小姐你了,恐怕除了风未殊同睢牙二人,城中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事情的真相。不过毕竟当年大司铎就亲手取了不知多少族人的性命,今日又如何会在乎……”

        “婆婆你用不着提醒我,城中那些关于父亲的传言都是真的……”听对方如是说,少女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凝固了,“所以,你同那些叛党——莫非是想借助我大司铎之女的身份,去沧流城中将真相公之于众吗?”

        “小姐,老身知道,想要说服你同自己的父亲为敌,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事关全族人的命运,老身也只得采取这非常的手段。更何况你的母亲……”

        岑婆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甯月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紧张地将双手扣在了一起:“母亲她——她还好吗?”

        犹豫片刻之后,老嬷方才轻叹了一声,语气间充满了惋惜:“小姐,自打你逃离甘渊之后,大司铎便再也未曾回过家。珊瑚夫人思念成疾,日日夜夜痛哭不止,如今她,已是彻底瞎了啊!”

        “母亲她——瞎了?不可能!”

        忽然得知这样一个噩耗,红发少女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就好似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般头晕目眩起来。三年前初上陆时,她也曾做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却并没有想到,向来坚强的母亲,最终还是没能承受得住女儿失踪的打击。

        终于,树下的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甯月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唇,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小姐,老身侍奉了你们全家多年,也实在不想看到大司铎他一意孤行,将自己逼上绝路啊。你还是随老身一起走吧,就算暂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啊!”

        岑婆婆上前两步,扶住她微微颤抖着的肩膀,继续凑在其耳边轻声劝道。可少女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竟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小姐这般固执又是何必?既然你仍依靠着老身的幻形咒,方才得以维持着陆上之人的模样,也当知道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莫非,小姐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两个少年?”

        对方说着,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亮着灯的迦芸斋院内,“傻孩子,我族的寿数可比那些陆上人久长得多,即便小姐硬要留在此间,同那两个男孩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迟早有一天,你都将必须面对选择,逃不出,也躲不掉。”

        “人的命运,当真是在冥冥之中便已注定了么?”

        面对这样一番推测少女不置可否,口中的话似在问自己,又好似在问老嬷。

        “小姐,正所谓星命难违。有些人一生下来,便注定了要肩负起领袖的责任,譬如小姐你。而有些人,则生来便是要去照顾别人的,譬如老身。无论如何反抗,我们在绕了无数弯路之后终会发现,自己仍走回了当初那条一直想要逃避,却早已被命运安排好的道路上——”

        岑婆婆话还未说完,甯月却忽然抬起了头,一直强忍着的泪瞬间便从眼眶中满溢了出来,就好似决堤的大坝,再也无法止住:

        “可我偏不要!我不要因为所谓的命运,去违背自己的心意。既然逃避不了,为何不能在还能选择时先由我自己做主?即便会跌跌撞撞满身伤痕,即便会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莫哭,莫哭——老身无意对小姐强加逼迫!”

        看着对方脸上痛苦的模样,老妇清楚地意识到今夜这个红头发的姑娘是绝对不会答应跟自己走的,便也不再苦苦劝说,而是温柔地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

        “不过世事无常,这粒丹药,乃是由我们私下里仿制的陆洄丹。虽会折损寿命,却仍能在危急时刻救你一命。小姐且将它收好,以防在陆上遇到什么不测。老身同属下,眼下已于这座城南的矾楼坊内开了一间染庄。若是你回心转意了,便可去那里寻我。不过还请小姐时刻提醒自己,留给沧流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岑婆婆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袖珍的水晶小瓶。瓶中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丹药格外显眼。她将小瓶塞入了甯月的手里,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便转身遁入了漆黑的夜色中,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满树的梨花,在一阵晚风吹拂过后飘散下来,落了少女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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