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踢猫效应（8）
联邦星际政府成立两百余年，但实现的统治，却始终局限在太阳系之内。
如果说得再精确一点，那么就是地球和火星两个行星。
这着实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情。
一万年前，地球人类遭到自称“天人”的外星侵略者的沉重打击和殖民，令原本辉煌繁荣的人类文明顿时沉入黑暗和蒙昧当中。酷寒、饥荒和通讯隔断使已经习惯了温床生活的人类一夕之间大量死亡，仅有部分赤道和热带地区的人类以“天人”的奴隶形式苟活下来。
在漫长的殖民屈辱史中，一部分人类被运往已经经过改造的火星上居住。他们需要忍受比地球恶劣得多的环境，但也同时承担起了整个太阳系中最繁盛的工业体系。
因此当人类将“天人”赶尽杀绝、重新夺回自由之后，火星也依然是承担了绝大部分工业的、孤悬于外的“辅助型星球”。
克里斯汀和薇薇安，就出生于这样的火星上。
面容明显要比薇薇安年龄大上许多的克里斯汀目光呆滞而茫然地看着某个方向，仿佛在依凭自己的本能诉说：“我和薇薇安想要逃出来，其实是从我十岁那年就开始计划了。”
“像你们这样的人，大概没办法想象吧？”克里斯汀的话语本像是嘲讽，但她的语气却平静如同叙述，“在火星上的生活，哪怕是当一个地球上的贫民窟黑户，都要比火星上的人好得多。”
“为什么？”洛见深问道。
“你说为什么？”克里斯汀抬眼看着他，“你知道火星离地球有多远吗？”
“就算是地火公司的星舰全都是核聚变引擎，但是从地球去火星，一艘星舰也只能往返三次。从地球发出的一条讯息，需要至少四分钟才能成功收到。”克里斯汀像是想笑，却连调动肌肉的力量都失去了，“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吗？这让火星和地球就像是两个世界。”
“可能你们没有学过。”飞老板忽然开口，“关于火星的事情在地球的教育体系和新闻体系中总是被忽略的。但是你得知道，联邦星际不是只有地球。”
“火星上共有10亿左右的常住居民，人口数量是地球的二分之一，但是他们能够分到的资源，却连地球上的一个贫民窟黑户的一半都不到。”
洛见深侧目看向飞老板，只见她垂着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地球上几乎所有人都享受着植入脑机和基因改造生命延长技术带来的福利……但是在火星，火星上的那些人们可能连这两个词都没听说过。”
克里斯汀却怔住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你们地球上的人……不都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屑于听的吗？”
……怎么会？
洛见深一时惊愕，脑海里却又迅速地浮现出克里斯汀原本的样子——即使她来到了消息最灵通的贫民窟酒吧里，也依然像是把自己隔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中一样，如果不是洛见深直接说出了薇薇安的名字，她可能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克里斯汀……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飞老板继续问道：“你和薇薇安在火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地球来？”
“当然是因为……我们都是出生在塔尔西斯日夜城里的人啊。”克里斯汀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如同认命一般的苦意来，随着她的讲述，那个属于火星的世界才一点点在洛见深面前铺展开来。
塔尔西斯日夜城是火星上最繁华的城市，几乎可以与地球上的繁华都市相媲美。可是在繁华的表象后面，隐藏的却是入骨的腐烂。
在火星与地球的巨大隔阂下，这座面向地球游客的城市被扭曲成了极可怕的模样。在这座城市中，最常见的行业只有两个——并且它们是息息相关的。
街边随处可见的红灯区，以及那些高楼上专门提供给孕妇们的房舍。
在巨大的贫富差距面前，来自地球的客人们手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点金钱，就足够火星上的人们生存一段时间了。
对于这座城市来说，那些富得流油的地球来客不是遍地撒钱的恩人，而是让毒性根深蒂固的恶魔。
当没有任何一个其他行业在日夜城里赚到的钱比卖氵和代孕更容易挣钱的时候，这两个能够飞速赚钱的“行业”，就会毫无保留地露出他们贪婪的嘴脸，将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改造成他们自己的模样。
克里斯汀和薇薇安在红灯区里长大，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记得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她们就相依为命，一起去救助站蹲守着领那些免费的临期营养剂。
薇薇安不是克里斯汀的亲妹妹，但她们之间的情感，却远远比那些所谓的亲人更加紧密和真挚。
所以当她们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可悲的命运，克里斯汀作出了那个即将改变她们二人一生的决定。
“我们去地球吧。”小小的克里斯汀握着营养剂，过期营养剂酸苦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她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依然笑得很开心。
同样小小的薇薇安睁着圆圆的蓝眼睛问：“地球是什么地方？离日夜城远吗？”
“很远很远。”克里斯汀回忆着从那些大人嘴里套出来的话，“我们得坐上奥林帕斯港的星舰，飞好久好久才能到呢。”
女孩短短的手指指着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峰，在山的背面，是整个火星上唯一的星际港口。
“等我们到了地球，我们就可以像那些客人一样有钱，还可以拥有一个叫‘脑机’的器官，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被人嘲笑太笨了，”克里斯汀扒拉着一根根指头给这个捡来的便宜妹妹数好处，“而且等我们再长大一点，还可以免费去做一个改造，这样我们都能保持年轻到一百岁！”
薇薇安的嘴巴都惊讶得张圆了：“这么好！”
“最重要的是，”克里斯汀迫不及待地看着薇薇安，一双绿眼睛亮汪汪的，“如果我们去了地球，就可以不用生孩子，也不用靠身体去赚钱了。”
薇薇安的眼睛也同样亮了起来。
小小的女孩子由衷地感叹道：“做个地球上的人可真好啊。”
她们开始计划从火星逃离。想办法攒钱、存营养剂、打听各种各样的方法。
好在和她们一样想法的人也足够多，于是她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顺利地坐上了前往地球的星舰，和那些同样怀揣着美梦的人们一同飞向地球。
他们这一船人足够幸运，一路上平静得出奇。
直到他们被发现的那一天。
那是到达地球的当天。
在到达地球之前，偷渡的人群中总会有几个没有准备好充足物资的人。他们没有物资，却有武器。
克里斯汀和薇薇安看着那些飞溅的红色液体，却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是相互掩护着默默缩到了人群的后面。
克里斯汀和薇薇安仗着身材足够小，她们钻进了一处小小的缝隙中，与所谓的大部队隔开了。
而唯一一个注意到了她们的男人也没有作声，而是仿佛有什么默契一般，坐在了缝隙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两个小姑娘。
这个善意的举动让克里斯汀和薇薇安十分感动，可是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反而酿成了随后致命的苦果。
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原本同样漾在如今的克里斯汀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她盯着面前的一块地面，机械而麻木地眨了眨眼。
她说：“在我们到达的当天，因为有人过于激动，暴露了我们这些偷渡的人。”
“地火公司是有养私兵的……当然，他们叫做警卫队。”克里斯汀平静地陈述着，“警卫队冲了进来，对着里面的人开枪，大家都在想办法逃。”
“那个叔叔就死在了我们的眼前，连一句遗言也没有，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男人的尸体堵在了缝隙前，而忙于搜捕逃出去的人的警卫队迅速地散开搜捕去了，反倒是这个曾经装满了偷渡客的货舱里空无一人。
克里斯汀艰难地推开了男人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带着薇薇安走了出来。
货舱里遍地都是倒下的尸体，还有不少剩着一口气的人在地上缓慢地挪动。
到处都是血。
克里斯汀想了想，转身把薇薇安背了起来。
她们在火星时就总会这样，薇薇安是个特别会撒娇的小姑娘，每天都要围着克里斯汀转来转去，再突然跳到克里斯汀的背上，要求姐姐背着自己。
克里斯汀就像平时一样，把薇薇安背了起来，踩着那些还未凝固的血，一步步地走出了这个货舱。
从火星到地球的偷渡链已经足够成熟了，那些偷渡成功的人们向火星传递了足够多的经验。克里斯汀和薇薇安站在新城星际港中，指挥塔无声地矗立在无数堆砌的货舱之间，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那些偷渡客的经验告诉她们，指挥塔这个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它的脚下却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但是那些警卫队却又再一次巡逻了过来。
小小的克里斯汀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底沾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把薇薇安放了下来。
她指着那座仿佛能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空的指挥塔，告诉薇薇安：“往那儿跑，不要回头。”
“你在那儿多等一等，再往城区里去。”克里斯汀认真地叮嘱她，“不要着急找我，尤其不要回到这里来。等我们都长大一些，自己有了自己的能力，我们再到指挥塔下相遇。”
只有十岁的薇薇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圆圆的蓝眼睛里包着泪花，却还强忍着不肯落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沿着克里斯汀指出来的那条路向前跑去。
而克里斯汀低头又看了看鞋底的血迹，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薇薇安没有回头，克里斯汀也没有。
克里斯汀的叙述顿住了。
她长久地凝视着地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反复地握紧又松开。
“你被抓住了吗？”
飞老板轻声问道。
克里斯汀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洛见深见状，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对克里斯汀现在的状态丝毫不陌生。
在北城区里采访那些被萨隆伤害过的人们时，有不少人总是这样的状态。
迟钝、缓慢……却又平静得可怕。
像是自己已经把自己折磨了无数遍，筋疲力竭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把这些说出来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她们的心里已经不抱有任何的期望。
克里斯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良久才慢慢地道：“我被抓回去了。”
她没有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克里斯汀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说起她究竟是怎么进入地火公司的。
“因为我认识人。”克里斯汀说道，“所以……他们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而我同意了。”
洛见深小心翼翼地问：“可以透露这个条件是什么吗？”
克里斯汀的声音顿了顿。
“地火公司……几乎可以说是个和尚庙。”她忽然说起了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地火公司的星舰往返于地球和火星之间，船上的人常年待在船里，几乎没有什么休假的时候。工作除了押运，剩下的就是在应对那些到处流窜的星盗。”
“他们的日子，要么无聊透顶，要么就是激烈到随时都可能去死。”
在这种生活里徘徊的人，大多都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他们要么选择毁灭别人，要么选择毁灭自己。
但是对于地火公司来说，不论他们选择哪一条路，都是不被允许的。
所有妨碍赚钱的事情，都不应该存在；如果它存在了，那么就找一个最不费钱的方法解决它。
而克里斯汀，就是那个被地火公司挑中的，可以促使警卫队活下去的那个“小小的奖励”。
……之一。
地火公司的每一艘星舰上，都有着这样的一个女人。
她们知情知趣，她们风韵尚存。
她们都是从火星的日夜城红灯区里出来的“老姑娘”。
比起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来，她们已经逐渐老了。没有地球的基因改造生命延长技术，她们中许多人还没到三十岁，眼角就已经长出了深纹。
但是对于那些船上的警卫队来说，这样的“老姑娘”们恰恰是最合适的。
她们在红灯区里已经竞争不过那些年少美貌的小姑娘们了，但她们在风月场上锻炼出来的能力，却足以驾驭住那些已经被漫长的押运工作折磨到快要疯狂的男人们。
为此，地火公司甚至设计出了一套精密的制度来：
对于这些“老姑娘”们，只需要给她们提供只有地球上的人类才能够享受的基延一期改造，她们就会趋之若鹜。而她们的年纪则注定了她们不可能重新返回火星上的红灯区，只能将余生全部交给地火公司。
对于那些警卫队而言，到达火星时他们当然可以各自去寻欢作乐，但是回到船上时……这些女人们能够带来的体贴和知情知趣，是“小姑娘们”给不了的。
而想要和克里斯汀这样的押运官共处一夜，需要他们用工作中获得的额外积分去兑换。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否则，在船上随时跟在克里斯汀身边的机器人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克里斯汀几乎是用戏谑的语气讲完了这个“公司制度”，她低下头“哈”地一声笑了笑：“你看，多严密啊……连这样的设计，都要让他们竞争起来。”
她的笑容极尽讽刺，又像是自嘲：“是啊，这就是我的人生。”
克里斯汀猛地站起身来，抬起手把斗篷的帽子戴了起来，让自己的一切重新隐藏在黑暗里。
她畏惧而避缩，连最后的话都仓促匆忙：“我、我要走了。”
克里斯汀脚步慌乱，几乎像是逃窜一般地离开了，只留下飞老板和洛见深坐在房间里。
飞老板摸出她的电子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焦糖味的烟雾缭绕间，洛见深听见飞老板沉沉地叹息。
洛见深垂下头，只觉得像是被那些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她还有隐瞒的事情。”飞老板的手肘忽然搭到了洛见深的肩上，她似笑非笑地冲着失魂落魄的小记者吹了一口烟，“怎么，难道你就只打算到此为止了吗？”
飞老板站起身来，转头朝他勾了勾手指：“听了煽情的故事，但也不能忘记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转那支电子烟，又咬住了烟嘴。
飞老板的声音含糊地传过来：“你可是个记者，别把自己当成是观众了。”
“来吧，”飞老板美目如刀，浅浅一弯，“该好好剥一剥这只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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