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还没等吴康伯做出反应,一旁的树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另有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身着暗纹白袍,松青的里衬。右侧刘海梳起,缎子似的黑色长发被赤红编织发带束在脑后,垂至腰际,似乎是特意与身侧的女子搭配成对的打扮。
青年样貌出众得仿佛谪仙,面如皎月、身若青松。眉眼像是上天用浓墨作底色,却使了最细致的工笔精心勾画而成。细长的眼尾带着点清月般的冷意,眼睫浓密自然下垂,在眼下扫出一点淡淡的阴影。
--浓淡相宜,乃是一副天作的丹青画。
他身形高挑,那个女子与他相差一头,青年站在其身侧,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遮住了她。挡住了吴康伯的目光之后,他又神色冷淡地瞥过来一眼。
从相似的穿着打扮和青年作出的这幅样子推断,两人估摸着应该是一对佳偶。
女子倒是没注意这点小动作,动作自然地将弓放了下来。
看样子是友非敌--作出这判断之后,吴康伯暗暗地松了口气,身上的裂纹一瞬间愈合如初,他将身侧的刀放了下来,随即转头就往游云那边跑去。那边游云正躺在地上,有几个胆大的看两只黑熊无论如何嘶吼挣扎都挣脱不开那箭,已经上前围住查看了。
见吴康伯过来,这几个汉子全都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他。吴康伯脑子一晕,险些就跪下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游云身边--他身上的血已经浸透进了衣服,将身下的土地也滋润得鲜红。
吴康伯的脸出现在游云的视线里,游云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做出来就只勉力提了提嘴角。
方才还在发昏的吴康伯骤然见着他这动作,眼睛飞快红了,红得仿佛要滴血。
在这之前,他活了这么久就哭过一次,也游云有关。
游云是他家买来的下人,但他从未将游云当下人看待过。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把游云当亲弟弟看的,而游云也对他真心相待--他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经常闯祸,游云往往同他一起挨打,但从未有过一次怨言。
就这么长到十来岁,家中遭变,一夜之间家财尽散只余老弱。这种境况下,不仅下人脚底抹油,就连父亲和几房叔父都没了影。母亲得知父亲不告而别,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就落下了病根。
他那时望着家中残破万念俱灰,墙角堆着被草草扫过去的碎瓷片烂桌椅。再没人会开窗的室内很是昏暗,从窗缝里透出来的光让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变得越发显眼。
吴康伯正麻木地坐在满地狼藉中,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直到一只手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纸页。
是游云,他神色平静,一手拿着那几张纸,一手自然垂在身侧--那里拎着个小包袱。
吴康伯盯着那个包袱出了神,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游云便将手中包袱丢到了他怀里。他呆愣着抬头,就见游云神色平静道:“这是我多年积攒下的家当,不算多,但应当可以支持一段时日。”
好像没看见吴康伯被他一句话说掉了眼泪,游云继续道:“这几张是地契吧?他们没找到,原来是在你手里。”
“这大宅子留着也没用,最好是能先卖了换钱,把债填上一点是一点。”
还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游云的吴康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落泪了,他说不出话,两人这么对视了半晌,吴康伯才开了口:“我……”
他的声音嘶哑极了,眼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吴康伯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立刻红了脸,年轻人都好面子,他连忙扯过衣袖胡乱擦了把脸。
清了清嗓子,吴康伯勉强扯出个笑容:“……我还是你大哥呢,用你的钱还在你面前掉眼泪,怪丢人的。”
话没说完呢,就被游云锤了一下肩膀,青年无语道:“得了吧,你之前闯祸屁股险些被打开花的时候我都在旁边儿呢,还扯着个嗓子干嚎,不比现在狼狈丢面儿多了?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少来这套。”
“那是以前,这是现在!何况我没哭过一次,就嚎两声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还算什么好汉……”
见吴康伯还在别扭,游云叹了口气。
他扯了扯吴康伯的脸,笑道:“这样,咱两定个约定,以后看到我笑,你也跟着笑,如此养成习惯了,你就不会再在我面前哭,再丢不了脸了,这样行么?”
吴康伯吃痛,被扯着脸口齿不清地答应:“诶你怎么还上手了,主意是好主意你先放手……”
游云神色自然地松了手,点点头:“嗯,那你就是答应了,来练习一下。”
青年秀气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个和煦地笑容来,吴康伯反应则慢了些,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游云变着法儿的在逗他开心呢?忍着心头的酸涩,他也连忙笑了笑--笑得龇牙咧嘴的。
游云被逗笑了,吴康伯见他又笑,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加深了笑容。
该说不说,怪难看的。
但笑出来似乎真比沉着脸有用得多了,他方才那万念俱灰的样子连带着想法也绝望起来,此时笑一笑,倒是轻松了不少。
当然,恐怕那个陪着他一起笑的人才是他轻松的原因。
而此时,陪他走过最难熬的一段路的人正躺在自己面前气若游丝。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像一盏耗干了的灯似的,摇摇欲坠的,随时要熄灭在他眼前。
这些年他和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债,纵使亲人已经相继离世,他们也还互相都有彼此,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自己的牵挂和依靠。
只要这一次做完,他们就连养老钱都要攒够了,可以退隐江湖,能过上憧憬了许久的闲散生活了。
他漂泊多年,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是他不该心存侥幸接下这个单,是他!不该再妄想能同游云回到那早就散在儿时回忆里的,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生活!
游云劝过他的,游云是……劝过他的。
他一意孤行,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啊。是他痴心妄想,他太想太想给这个一直以来都在他身后的人一个安稳闲适的生活了。
路上会发生的情况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唯独没想过现在这种。
吴康伯跪在地上,盯着游云那个笑容,也尽力想挤出一个笑来。没人扯他脸了,他只好自己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脸颊,力道大得掐出一个深深地指印。吴康伯却像是觉察不出痛似的,将自己表情凝固在那扯出来的笑容上--笑得比当年还难看百倍。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吴康伯没有回头,旁边几个人则如梦初醒地站起身警觉起来。
其中一个人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南乾山怎么还会有人?!”
就听一个女子轻声细语道:“我们是应松孟家的弟子,游历至此,听闻南乾山被妖物霸占多年,昨日下午便上山来猎妖了。”
“应松孟家,当真?你可有什么凭据证明……”话没说完,便听到金玉碰撞之声,似乎是什么带有玉石的挂坠令牌之类的东西被人动作粗暴地拿了出来。
又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那女子小声唤道:“好啦,阿渝。别生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人十分震惊,说话都结巴起来:“青色三兽徽,当、当真是孟氏的人……还是主家弟子?!”
周围一下嘈杂起来,围观的人表现得好像都要把眼睛瞪出来似的。视线中心的两个人倒是似乎习惯了,青年站回了女子身后,而她则继续道:“我身上带了家族秘药,刚瞧见这里似乎有人受伤了,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能否劳烦让……”我进去瞧瞧,这话才说了一半,方才毫无反应的吴康伯猛地从地上起身。
“你能救他是不是?你能救他!”
他眼睛亮得惊人,就要伸手去抓女子的手臂。那个青年反应迅速地拦在了她前面,手中黑色剑鞘抵住了吴康伯抓过来的手,他一言不发,眸色很冷。
那女子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见吴康伯冲过来也不退不避地站着没动。在青年把人拦住之后才接着温和客气道:“这位朋友请稍安勿躁,容我先看看。”
吴康伯也想跟着过去看,他自认力气很大,刚想挣开那剑鞘却没推动。青年的手稳得不可思议,被他这么一挣居然纹丝不动的。他呆愣地抬头对上了青年的眼睛,只听人开口:“别打扰我姐姐施救。”
青年身后的女子也适时地补充安慰道:“我一定尽力,也请各位现在别离我太近。”
原本还想硬闯的吴康伯听到这句,生怕自己当真耽搁事儿,施力的双手这才松开了些。他双手发抖,连腿也有些软,就还是抓着青年的剑鞘不放。那青年也只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但也没将手放下来,就这么给他搭着。
那边儿传来一阵如潮水般轻柔扩散的灵力波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还听到了一声细微清越的鸟鸣。
按下心中焦躁,吴康勇只觉得整个头脑昏沉,心脏也直发紧,他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那边看。虽然被隔开了一些,以他的角度也只能看到那个女子蹲下身的背影和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游云,但这人还是像个倔驴似的勾着头往里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息,也可能有几个时辰。就在他觉着自己恐怕快要不能呼吸了的时候,那女子起身了。他骤然又有了力气,几乎是在女子起身时吴康伯便脱口而出:“怎、怎、怎么样……样了?”
一句简单的话被他说得活像舌头打了结,那女子转过身来笑了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妖力拔除之后我给他做了点应急,致命伤已经开始愈合,剩下都是些小的皮外伤,待会儿下山给他找个大夫看看休息几日便好。”
吴康伯直接跪了下来,不知是感激过度还是无力腿软,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游云身边,看到游云方才还惨白的面容现下有了点血色,胸口开始平缓起伏。游云见他过来,不知为何笑出了声,他还有些有气无力,只轻声道:“哥,你怎么又哭,第二次了啊。”
吴康伯看着他发呆,眼泪砸在了游云脸上,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拽着袖子给人擦脸。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吴康伯抹一把脸,又哭又笑:“瞎抖什么机灵呢,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确认过游云的安慰,吴康伯似乎这才找回了头脑,他现在手脚发软,就跪在地上转过身去,给那两个站在一起的人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恩人救命之恩!”
身后有不少人也跟着跪下了,显然都知道没有这两人不仅游云会死,他们也没得活,十几人的声音浑厚有力:“谢恩人救命之恩!!!”
被他们这阵势吓到的女子慌慌张张拉着青年躲开了,她忙道:“不必,不必!”
“举手之劳而已,阿渝。”那女子拍拍青年手臂,那青年似乎得了指令,缓步走向地上两只眼见不好,发完疯正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熊妖。
青年在所有人瞩目下过去,但却没人看清他怎么出的剑,那两只黑熊就静止不动了。青年无视所有人的目光,一手一个抓着体型起码大他三四倍的熊妖尸体,就将它们甩下了山崖。
一只黑熊最少也有五百斤,这年轻人……
空气一时寂静,原本众人就因为那两只黑熊而站的距离那边远了些,现在更是集体往后退了退。
女子没忍住,用袖子掩了掩嘴角。
最后打破这安静的还是她,女子道:“我看诸位是运镖的吧,你们要去哪儿?若是同路,下山之后我们还可以再帮忙送你们一程。”
吴康伯刚把游云搬上车,也正在对着青年发呆,闻言立刻道:“谢过恩人了!我们是要去庆澄镇。”
女子呀了一声,笑道:“倒是巧了,我们恰好要去卧月城,这就要先进庆澄镇。只是我们不太熟悉路。可否跟你们一道?”
吴康伯练练点头:“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待我们收拾片刻,就随二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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