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慕名而来
站在肿瘤医院大门，唐晓雯和母亲夏丽红相视一眼。
“妈，好快呀，三天眨眼就过了。”
“害怕吗？”
“怕，但是又不怕，总觉得只要离开光华就能找到好医生，万一他见过，万一他说‘小手术担心个屁’，万一他的态度和光华完全不同，又怕又不怕。”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陪着你，不怕。我们先去取号，找到诊室，等你爸停好车过来，时间应该正好。”
“好。”
唐诚的车依然在门外排队入场。九点过，医院停车场已经车满为患，门口排起长队。母女二人相互搀扶往门诊大楼走去。环顾四周，唐晓雯不禁感叹——人生很是奇妙，似乎每一个遇见都在为下一个遇见铺垫——找工作时曾四处投递简历，也曾到此一游，如今却成了这里的病人，人生反转得令人措不及防。
办卡、取号、找诊室，待一系列事情办完，唐诚恰巧赶来，一脸风尘仆仆，遮住头顶的几根头发似杂草胡乱飞舞。
“爸，在这儿。”唐晓雯挥手示意。
“还没进去？”
“快了，还有两个人。”
“哦，累不累？”
“爸，我只是从大门走到这里而已，没那么娇气。”
唐诚没有坐下休息，他拿着黄色的CT片袋子等在诊室门口，和许多人一样伸长脖子朝诊室里张望，期间不免聊上两句，才知原来众人都是慕名而来。有从广州来的，有从哈尔滨来的，几乎都是其他医院不愿做手术或者判了死刑的病人。但这也令他更加确定自己的选择没错。
“唐晓雯请到5号诊室就诊。”
当从广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唐晓雯顿时紧张起来，像即将跳入火坑的蚂蚁，无法挣扎。
真的要做决定了吗？她内心惶惶不安，深吸一口气，左手抓右手，在父母的搀扶下，坐在医生面前，强装镇定，面带微笑。
唐诚喜上眉梢，一见到医生便涌出心中的崇拜。
“罗医生，你好！我们专程来这里找您，外面还有好多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慕名而来，听说您技术好、经验丰富，希望找您做手术！”
医生笑容满面，先被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吸引，虽素面朝天但皮肤白皙娇小玲珑，再看看片子不禁叹气。
这一叹让唐晓雯三人的心瞬间拔凉拔凉。
“生小孩没？”医生问。
“没。”唐晓雯答。
“结婚没？”
“还没。”
“三十一岁不结婚生子还等什么？不着急吗？”
唐晓雯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医生真够热情，竟然管起家务事。
夏丽红笑言：“当然着急，但皇帝不急太监急，上学的时候我让她赶紧谈恋爱，她倒好，只会读书，一读读八年，到现在都单身。”
“读八年？硕士？”
“是啊！”
“她是光华毕业的研究生，也学医。”唐诚的话语中，丝毫不掩饰内心的自豪。
然而医生又长叹一声，看看片子看看眼前的一家人，不自觉叼起烟头，正想摸打火机，想起仍在看诊，将香烟卡在耳后，站起身走向窗边，尔后回到办公桌前。
夏丽红情不自禁抱住女儿的肩膀。
“你知道这个病很复杂吧？”医生一袭沉默后问道。
“知道。”
“你既然学医，为什么从小到大没做过检查？”
“我没觉得哪儿不舒服，所以从未检查过。”
“没有任何不舒服吗？”医生完全不信，病变范围如此之广，压迫、侵犯，甚至胃已经完全变形扭曲，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
“没有吧。”唐晓雯回道，但没了方才的底气，要说一丁点不适都没有，那是胡说八道，只是没有痛到让人当回事而已。她坦言：“最近一年偶尔会胃痛，但不同于胃溃疡或者十二指肠溃疡，与进食毫无关系，而且痛一会儿就完事，没有规律没有持续，一个月不到一次，很少发生。去年年底想过做胃镜，但是一拖再拖就忘了。”
医生听罢，再叹，仿佛在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除了CT，还做过其他检查没？”
“胃镜，报告已经给您。”
“还有没有？接受过治疗没？”
“嗯，之前大出血曾开腹止血。”
“开腹？什么时候？”瞬间，医生怒目圆瞪，用极其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唐晓雯。
“一个月前，做穿刺活检时大出血，不得已开腹止血。”唐晓雯平静地笑着，脸上不见任何波澜，但桌下的右手却不由自主开始掐左手虎口。
医生一听，气得跳起身，双手五指张开用力撑在桌上说：“天呐！这都敢穿刺！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句话像箭一样穿过唐晓雯的心脏，如同铁证在宣告——穿刺检查就是一个错误。她背脊发凉，手心全是汗，面部肌肉即将抽动。
“我看看伤口！”
她难为情地捞起裙摆，巨大的L型瘢痕呈现在医生眼前。
医生一看，焦眉愁眼：“这么大的伤口！看来当时医生也急了！”
“可能吧。”
三个人都不知如何回复，医生的话刻骨铭心，刺得心痛。
得知唐晓雯的病情和治疗经过，医生陷入沉思，没有继续追问病情，一言不语地走到窗户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三个人大气不出，默默看着。
“喂？王主任？您好您好。抱歉突然给您打电话，我这儿有个病人…”他将唐晓雯的病情和检查结果转告对方后，电话像失去信号般突然没了声音。
“喂？王主任？诶，想请教一下用什么办法能最最准确确定病变范围？哦，这样啊，好的谢谢。”
一通电话结束，他又拨通另一个电话，一通接一通。整个房间充斥着紧张严肃的气氛，但医生对待病人如此认真，让唐晓雯一家充满期待。
五个电话后，医生坐回办公桌，说：“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咨询了一下，初步讨论，如果手术必须开胸。”
医生郑重其词，像在宣布惊天大事，但唐晓雯没有半秒停顿，脱口而出：“嗯，我知道。”面带微笑，风平浪静，虽然双手的虎口已经满是紫红的掐痕。她感觉母亲的手抱得更紧，双肩微湿。
医生盯着唐晓雯，目不斜视，不可思议：“你知道？这可是开胸手术，是个大手术，你知道？”
“嗯，我知道是个大手术，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呵呵。”唐晓雯竟然笑起来，紧张已令她失去神志，反问道，“是从胸骨正中切开吗？”
“不是，从侧面。你的病灶复杂，所以初步看来是胸腹联合手术。”
“还要开腹吗？伤口才刚好，呵。”
“我会就这你之前的伤口切开，只是往上扩大。上次手术过去多久？一个月是吧？”
“嗯，刚好一个月。”
“一个月啊…”医生皱了皱眉，托腮沉思说，“已经一个月，那最好尽快入院，这时候腹腔粘黏尚不严重，剖腹时出血量不多，如果时间继续延长，粘黏加重，到时候光剖腹都会花去许多时间，而且稍有不慎，剖腹都会引起大出血…手术切除范围很广，食管能留多少不确定，得开胸后才清楚，或许会用肠子代替食管和胃也说不一定，但是如果这样，以后说话估计会有口气...”医生详细描述手术过程，思绪飞快。
唐诚不停地点头赞同，并陈恳表达接受手术的意愿：“罗医生，我们慕名而来就是希望找您做手术。”
医生见此，决定接收这个被光华拒之门外的病人，但开入院证时，夏丽红突然打断。
“医生，我们能再商量一下吗？孩子刚能走路，突然又要住院手术...”
“没事，你们拿着入院证回家好好商量，但是如果决定手术，必须抓紧时间。”
“好的，谢谢医生。”
一家人向医生鞠躬道谢后，收好大大小小的资料离开。出门后，唐晓雯像失声一般一句话也没说，直至走到停车场被母亲夏丽红问起。
“晓雯，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被吓住了？”
唐晓雯没敢正眼看母亲，盯着已无处可掐的双手，全身开始颤抖。
“妈，我好害怕…我...我才刚出来又要进去，我好怕…好怕...”，“好怕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被咽进肚子里，似乎说出来便会变成事实。
夏丽红搂紧女儿，拍着背说：“不怕，不怕，诶？怎么还发抖呢？不怕，是不是冷？是不是医院空调太冷？来，从我身上取暖。”
唐晓雯一语不发，脑子里全是医生所言“开胸手术”的画面，开膛破肚、血花四溅、肠子取代食管的景象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害怕至极，紧紧抱住母亲。
初夏炎热的天气里，树荫下母女二人相拥一起，引来旁人异样的目光。
忽然间，唐晓雯崩溃大哭，再也无法坚强，鼻涕眼泪瞬间浸湿夏丽红的肩袖。
“晓雯？怎么了？”
“呜呜呜...”
“晓雯，告诉妈妈怎么了？”
“妈，我不...想手术，我不想...我害害怕...妈，我不要手术，为什么非...得手术，我不要...”她止不住地抽泣，声音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见女儿一哭，夏丽红也哭起来。她同样害怕，怕手术大门一关，天人两隔。她无法承受再次生离死别的痛苦，过去的一个月，好不容易看见女儿从躺着无法动弹到四处走动，好不容易让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怎么能轻易交与他人。
她一边擦去女儿的眼泪，一边擤鼻涕说：“不想做就不做，我们回家，别怕，妈妈在。”
此时，唐诚开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见到哭得稀里哗啦的两人，满脸诧异。他原本想立刻拿着入院证办手续，却被夏丽红拦住，本想回家好好劝说，为何分开不到五分钟，母女二人已经变成泪人。
上车后，夏丽红将事情原委告诉唐诚。唐诚沉默了，他一直认为手术是唯一的出路，一刀下去便能回到从前平淡的日子，却出乎意料得知全家人只有自己如此打算。
“我没逼着说今天就得入院治疗，医生也没逼我们，你们哭干嘛。如果还没想好，那...我们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唐晓雯不安的心情逐渐稳定，躺在母亲腿上，渐渐露出笑容。她轻抚母亲的脸颊说：“妈，对不起，把你弄哭了。我一个人犯傻，你怎么也跟着我傻。”
“都怪你，多大个事？决定权在我们，哭什么哭。”
“我不哭，再也不哭，我不要你跟着我哭。其实换个角度想，罗医生是个好医生，竟然当着病人面咨询其他医生，没有赶我们走，没有嫌我们问题多，反而详细讲解。如果真的手术，我愿意将自己交给他，他是第一个给我希望的医生，没有说下不了手术台，而是告诉我以后说话有口气，呵呵。有口气算啥，大不了每天一包益达，哈哈。”
一个人笑，一家人便都能笑。
初夏的炎热，将回家的柏油路晒得快要融化般荡来荡去。
“爸，我们去逛街吧。”
“啊？你不想回家吗？”
“嗯，想回家，但也想逛逛，感觉好像已经一脚踏进医院，人家还有点小害怕，想去逛逛，买一块正宗芝士蛋糕压压惊。”
于是，车子改变了行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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