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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杏花吹满头


离开兴宁县的前夕,苏姮出门前遇见殷晴。

        公主难得的没和兄长在一起,她诧异了一下。

        殷晴有些面容憔悴,并未梳妆,往日喜爱的金钗玉饰,一件也没戴。

        她看见苏姮,欲言又止,最后红了眼眶,却依旧一言不发。

        “公主想说说话吗?”苏姮主动问。

        殷晴是知道苏姮这些日子与二哥有约的,最终摆摆手:“小姮出去玩吧。”

        苏姮走过一道月洞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殷晴觉察到她的视线,露出了一个微笑。

        公主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有多勉强吧。苏姮心道。

        回京时她与公主一辆马车,到时候再问问公主是否想聊天好了。

        苏姮与殷墨走向酒楼。

        路过一家叫“张娘子汤圆店”的食肆,苏姮奇道:“不是上元节,这里也卖汤圆吗?”

        这是句废话。因为门口桌旁便有贩夫走卒坐着吃汤圆。

        殷墨停下脚步,问苏姮:“你想尝尝吗?”

        见苏姮犹豫,他道:“没人规定汤圆只有上元节才能吃。”

        苏姮笑了。

        两人走进了这家店铺。

        店主,也就是张娘子,上前问他们想要什么馅的,殷墨说了声“豆沙”。

        苏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见这人一副十分寻常的模样,觉得自己想多了——二殿下怎么会知道她的喜好?说不定是他自己爱豆沙馅呢。

        张娘子见苏姮不说话,道:“郎君和女郎都要豆沙馅的吗?其实妾这里的芝麻馅圆子,是兴宁卖得最好的,要不要试试?”

        她看出这两位是外乡人,而且看他们的穿着与仪态——尤其是这位郎君,必定出自世家大族,于是补充道:“妾可以将每种分装成两小碗,呈给郎君与女郎。”

        “好。”苏姮点点头。

        两人找了位置就坐。旁桌的人都看看他们。

        苏姮托腮等着汤圆,见殷墨要拿茶水涮桌上的碗与勺子,制止他道:“不要这样。既然来了,就要和周围人一样。”

        殷墨从善如流,道:“我喝口茶水不行嘛?”

        苏姮见他就着陶碗饮了口茶,问“感觉如何”,便见对方头一回语塞,一副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模样。

        她“噗哧”笑出声。想来是不怎么样。民间的茶水是入不了他的口的。

        此时,还有从周围望过来的视线。

        殷墨见苏姮频频瞧他又低首,问道:“怎么了?”

        苏姮叹了口气,声音十分愧疚:“我是不是太委屈郎君了,你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我应该出现在哪里?”

        “玉宇仙宫、阆苑琼楼、瑶台银阙……”

        这下换殷墨笑了。他道:“你未免太夸张了。”

        苏姮想道:可这就是事实啊。他和长姊是漫天灿烂的朝霞,是受万众瞩目的存在,是她踮起脚才能够到的人。

        汤圆端上来了。

        苏姮先尝试了一下没吃过的芝麻馅汤圆,然后觉得,还是豆沙馅的好吃。

        之后两人去了兴宁最负盛名的酒楼。包厢的窗外,是临河的一条繁华街道。歌伎坐在水中小船上,遥遥传来他们的歌声。

        夜渐渐深了,路上行人少了起来,河上画舫中依旧灯红酒绿。

        苏姮看到街边有位纨绔缠着一位姑娘,便将手中铜制酒壶扔了下去,砸在那纨绔脚边。

        那人厉声喝道“谁”,抬头却不见人影。苏姮已经避进了窗扉之后。

        如此往复三次后,那纨绔骂骂咧咧地走了。

        苏姮暗自发笑。

        殷墨问道:“不怕惹上麻烦?”

        “这不是还有殿下吗?”苏姮托腮凝望着他。

        “你啊……”男子笑叹。

        只是此时的苏姮,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对她的纵容。毕竟在她眼里,这位殿下是走马帝京、满楼红袖招的主,他自己便挺放肆与出格的。

        “看起来你要赔不少钱。”男子看着路上东倒西歪的酒壶。

        “赔就赔。”苏姮满不在乎,“我有的是钱。”

        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在皇子面前说大话,赧然一笑。

        因为苏姮支着手,春衫轻薄,袖口滑下些许,露出左手腕上的红绳。

        “这是谁给你的?”殷墨指着问道,他不觉得苏姮自己会去求这种东西。

        “噢。这个啊……”苏姮戴上后便没取下过,都快忘了它,“路边一位老婆婆送给我的。”

        “送?”殷墨诧异。

        这红绳编法独特,一看便知是慈恩寺的平安缕,只有累计捐足香火钱的香客才能求到,且一人只能求一次,所以,只有亲近之人之间才会赠送。

        他曾经也有一条,是苏锦言给他的。婚约取消后,他把它取了下来,等从战场回京,已经不知被下人收拾到哪里去了。

        “是呀。”苏姮点点头,“我不认为一根绳子就能带来平安,但是既然系上了,留着便留着吧。”

        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聊的,指着楼下画舫道:“我可以去那边吗?”

        殷墨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这些画舫是固定在水边、供人来听曲的,分布很有讲究,歌伎只在其间的几艘小船上,但整片水域的客人都能欣赏到乐音,不同画舫上的客人听曲的感受会不同。

        有人酣梦一场,会发现歌伎的船刚好撑到自己身边。

        苏姮与殷墨走到一座没有客人的画舫上。

        他们学着别的客人,坐在船板上的席上,听歌伎拨着琵琶、吟唱江南小调。

        此时,只有两位男性歌伎在合唱,他们与其他歌女一般,模样清秀,歌声宛转。

        一艘小船划到苏姮与殷墨旁边,船上的歌女递上纸与毛笔,盈盈一拜,道:“郎君与女郎可会填词?若写得好,可以减免听曲的费用。”

        苏姮恍然。这些人日日唱歌,自然会缺词,此地过往文人众多,不如采用这种办法,使得生意能延续下去。

        她看向殷墨:“我不擅诗词……靠你了。”

        殷墨本不想做这件事——真正愿意给伎人写词的是王谧之,他当年只不过是为伪装,只是,装着装着,倒像是真的喜爱了。

        但见苏姮目含期待,他还是接过了纸笔,搁到一旁的矮案上。

        那歌女看向殷墨的目光更热情了,手上托着砚台,倾身向他。

        殷墨瞟了眼苏姮,示意歌女道:“让她拿。”

        歌女动作一僵,只好转向与这位郎君同行的女郎。

        苏姮莫名其妙地接过砚台,看着这砚台边上的墨渍,叹道:“我手要变脏了。”

        男子斜了她一眼:“你敢支使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姮讨好一笑,呈上砚台,然后看他写词——是以歌伎的口吻,讲述自己恋慕上一位掷金的少年郎,祈祷再会,却迟迟等不到对方再来听曲,于是每每下场后留着残妆、凭栏幽怨,“盼君怜”。

        确实是很为歌伎着想的词,很多客人不就喜欢这种口吻?

        苏姮点点头,表达认可。

        歌女看了词,笑道“你们今日的费用免了”,又提醒道:“郎君莫要忘了署名。”

        苏姮见殷墨犹豫,知道他不能写本名,也不能写在京里题词时用过的别名,灵光一现,提议道:“你写我的名字吧,反正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若这歌传唱度高了,别人说起填词人,会说是‘苏姮所作’,哈哈……”想到这里,她有些乐。

        但见男子又斜了她一眼,然后写下了“许意”二字。

        苏姮还以为这名字有什么典故,却听他解释道:“我舅父。”

        “噗。”苏姮没忍住笑。

        她知道二殿下的舅父也在此地。不知哪日对方听闻此歌,听人说起词作者是“许意”,是何感想?

        歌女离开了。苏姮还在笑。

        殷墨睨了她一眼,见她依旧不收敛,便走到船边,执起她扶在木栏上的手,弯腰、掬水帮她冲洗上面的墨迹。

        苏姮躲了一下,却被男子抓住手:“刚才不还嫌脏?”

        她不躲了,注视着他眼中的温柔,注视着他拿帕子拭干她手上的水渍。

        她抽回手,脸上还是刚才的笑意:“殿下好有趣啊……竟然敢写舅父的名字!”

        大多数世家子是绝不敢在那上面写长辈名字的,不对,他们根本不会为歌伎填词。

        她突然觉得,殷墨并不难接近,他与长姊也许不是一类人。

        苏姮倚着木栏,左手捏着右手手指,一根根捏过去。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帕子上的清淡合香。

        举头是璀璨星河,耳畔是柔软悠扬的歌声,她感到自己对这一场景特别满意,满意到心里轻飘飘的,所以非要双手互握着才能感到踏实。

        她觉察到殷墨的视线,侧头看他,道:“我很开心。”

        对方也许笑了一下,但她已然回头,继续打量着自己的手。

        “我竟然……因为殿下,很开心。”

        风中飘落一滴水珠,可谁也没发现。

        正如谁也没发觉苏姮说最后一句话时内心的酸楚。她本人都未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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