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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云翎


江朔将一行禅师与医女们迎入宅子,说着感激的话语。

        一行摆摆手,一副老熟人的姿态:“免了免了,你们陛下已经谢过我了。”

        江朔目送医者们进入苏姮的房间。

        几个月前皇后第一次身体不适,他就写信告知了陛下。陆陆续续来了五位太医,但都无法,不得不请一行禅师离开慈恩寺,长途跋涉、前来诊治。

        苏姮和衣坐在床上,接受诊脉,并回答着一行的问题。

        “今日女郎能下地吗?”

        她轻摇头:“没有力气。”

        “女郎最近一次昏迷,有多久?”

        最近一次,也就是城楼上那一次。

        “两日。这也是我第一次昏迷。”苏姮道。

        “女郎确定吗?”一行目露怀疑。

        “之前有过几次昏昏沉沉,身体很累,一觉睡到下午才能起身,即使前夜我并未晚睡——这也算吗?”

        “是几次?”

        苏姮尽力回忆着:“六七次?”因为战事紧急,她没将自己身体状况放心上。

        “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是几个月前?”

        “五个多月前吧。”

        “女郎前年伤愈之后,是不是多梦少眠?但半年前开始,每日需要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却依旧身体疲乏?”

        “对。”

        “可有咯血?”一行目光犀利。

        苏姮默了默:“有过三次,第三次是两日前……但并无疼痛。”咯血之事,她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过。

        一行叹息,松开把脉的手,要向屋外走。

        “请大师将病情告诉我。”

        一行出门的脚步一顿。

        但屋外的江朔已然听到动静,道:“大师将女郎的病情告知仆就好。”

        “我也想知道。”苏姮坚持,“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应该知晓。”

        一行再次叹息,面向苏姮:“当年能救活你,已是命运格外眷顾于你了。这次,我只能开些补药,剩下的,听天由命吧……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

        他本欲转过眼,不想看到病人悲痛的面容,却发现这位女郎神色淡然,反倒是外面那位侍卫神情大变。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彻底显露狰狞,苏姮反倒有种舒一口气的感觉,唯一压在心上的,是对殷墨的歉疚——说过不会放弃他……该如何是好?

        她对一行道:“谢谢大师。其实我了解自己的身体——一个瓷杯,摔碎了,又被拼凑起来,可裂纹始终存在,迟早还是要碎的。”

        “女郎能想开,是最好的。”一行向外走去。

        “大师!”江朔叫唤。他该如何向主子复命?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苏锦行,祈祷这位皇亲国戚能给点主意,可对方反倒问他:

        “‘当年’,出了什么事?”

        其实,江朔已经不必思考该如何复命了,因为十日后,殷墨抵达了西原。

        苏姮半梦半醒间,感到有手抚摸过自己的脸庞,拂过肌肤的锦缎带着熟悉的清香。

        她迷迷糊糊地去握住那只手,道:“你怎么来了?幽州没事了吗?”

        之前,幽州靠裴将军一力支撑,情况不容乐观,殷墨亲临幽州北。而从齐国最东地带,幽州北,到齐国最西之郡,西原,日夜兼程,最快也要近两月。

        男子与她十指相扣:“魏国出手了。我离开之前,魏丞相到了魏国与姒丹交界处,指挥军队抗御姒丹。”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世上真的有一种力量——光芒所到之处,一切巫术失效,蛊虫遁逃,投毒的河水瞬间得到净化。

        难怪云氏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并且,”殷墨想起路途中收到的消息,“姒丹落后,物资匮乏,之前是因为有怀纥提供武器,才得以举攻幽州。

        “而中昌国被我军与秦军占领后,姒丹与怀纥的联系被切断,自然溃败。存活下来的姒丹人纷纷往怀纥方向逃窜。”

        “这样就好。”苏姮放心了。

        “你好好养病,不要操心这些事了。”

        “嗯。”她话虽这么说,但存疑:自己的身体,还能养好吗?

        接下来的日子,殷墨日日陪着苏姮。

        苏姮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知道她最多只能活两个月的消息。他不说,她也不想提起。

        她以为自己会在如此安宁祥和的氛围中,走到生命终点,直到某日看到怀纥人红红绿绿的各色头发在屏风后一晃而过。

        那些人身体上系着的铃铛,吵得她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有怀纥人出现在这里?”她厉声问殷墨。

        “怀纥已经投降。这些人能够为你治病,不会伤害你的。”男子眸色温柔,拉着她的手。

        “不要!”苏姮挣扎起来,“你让他们出去!出去!”

        隔着距离与一道屏风,她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之气——仿佛是黑暗潮湿中从腐朽长出的吸血//蛆//虫,凶戾地盯着路过的每一个生物,期待寄生、再侵蚀。

        她本能地抗拒。

        见身边男子不为所动,她哭道:“我知道怀纥人与我们一样,有好有坏,可这些人不行!我不想叫他们治我!不要!

        “他们会什么?尽是歪门邪道!”

        因为过于激动,苏姮咳起来,地毯上落下点点猩红。

        “姮姮。”殷墨目露痛楚,安抚着女子,拿帕子擦拭她染血的唇角。

        “不要他们好不好?”苏姮晃着殷墨的手,“叫他们离开齐国,离开……”

        “齐国陛下,您的女郎并不欢迎我们呢。”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女郎不听听救法,就说我们歪门邪道,是不是太偏见了?”这声音复又道。

        “你们要怎么救?”苏姮平复下心情,问道。

        “出去。别多嘴。”殷墨冷声道。

        铃铛声响起,继而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那道阴冷的声音渐远,但苏姮还是听清了:

        “百人血祭,寄主而生,以阳寿换阳寿……”

        “不!”苏姮看向殷墨,“百人……绝对不可以!”

        “这百人,可以挑战俘。”

        “战俘也是人!”苏姮声音尖锐,“我不能接受他们为我一个人而死……他国人就不是人了吗?”

        她又开始哭,说话语无伦次:“阿墨,不要用那种法子,不要……

        “求求你,我不要用那种法子活下去,我不想要那样活着。

        “我不愿那样活着……

        “赶走那群怀纥人好不好?

        “赶走他们……

        “若要那样活着,我现在死了算了……”

        “苏姮!”男子打断她的哭诉。

        “阿墨……”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继续不断地乞求他。

        男子闭上眼眸,良久后才睁开,道:“好,我答应你。将那群人送回怀纥。”

        苏姮挂着泪痕,喜笑颜开。

        “可是,姮姮,”男子爱抚着她弯起的眼梢,也露出笑颜,却让人觉得哀伤极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只想让你活着啊……”

        苏姮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殷墨眼中沉了下去,致使那双曾含和煦春风、携温润春雨的多情眼眸,沉寂一片。

        她茫然又惴惴,愧疚又无助,半晌,道:“大概是我没有福气,无法承接你的情谊。”

        “怎么会呢?是我,是我无法留住姮姮。”男子紧紧拥住她。

        苏姮感受到温热的泪水沿着自己的颈侧,洇入衣领。

        “是不是我要坐稳皇位,总得以你为代价?那我不要这个位置了,我召殷闵出山,把……”

        “你说什么浑话!”苏姮又急又气,“若这不是你的江山,我才懒得帮忙守护呢!我付出了心血的东西,你说不要就不要?

        “若你不负责任,要丢下这江山,那我也有样学样,立刻丢下……”

        那个“你”字还没出口,苏姮的唇被吻缄封住了。

        片刻后,男子放开了她。

        苏姮注视着对方,认真道:“我这次是因为旧伤,与你是否为皇帝没有任何关系,身体隐患总有要爆发的一天。

        “至于旧伤……即使没有桓家那三支暗卫的开道,你也能登上帝位——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你胜任得那样好,凭什么要将这个位置让给别人?

        “凭什么啊?!”

        苏姮停下话语,喘气。

        “姮姮,那你叫我怎么办?

        “你叫我怎么办啊?”

        苏姮怔怔望向对方。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男子低头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殷墨走出房门,吩咐影卫将怀纥人送返,行至庭院,撞见了苏锦行。

        他没有心思多想苏锦行为何在此地徘徊,只问道:“你和苏姮,少时常在一起吗?”

        苏锦行不知道陛下为何有此问,如实答道:“六岁到十四岁时,每日会有半日在一起。”

        “讲讲你们年少时的事吧。”殷墨步入亭子。苏姮从不与他讲她的过去。

        “臣与皇后……每日只是一起上课,念书。”

        “平日都聊些什么?”

        “交流《左传》、《春秋》之类,偶尔兵法著作。”

        “只有这些吗?”殷墨拧眉。

        “只有这些,没别的了。”苏锦行心道,自己与苏姮讲的话,其实无趣得紧——普通同僚之间,也不过如此了吧。

        沉默了片刻,殷墨道:“你退下吧。”

        “是。”

        有一行禅师开的补药吊着,苏姮撑过了一个月。她反而觉得身体轻快起来,甚至可以下床走路。

        但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燃至尽头。

        她已经有了就要消失在这个世上的感觉——消散在风中,溶解入水中,或者,融化在阳光中。

        随行殷墨前来西原的官员,早就催了一遍又一遍,请求陛下回京上朝。可殷墨不允,将朝政与这些官员相商后,把公文交由影卫传至京城。

        每日在官府办公的臣子们不会知道,陛下迟迟不动身,仅仅是因为隔壁宅院中病骨支离的女郎。

        苏姮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时觉得自己不如即刻归去,不想继续见到殷墨为她的病痛所折磨,但想到某夜他抱着她呢喃“为什么我们认识多年,相守的时光却如此短暂”,又自责产生那样念头的自己。

        她该如何是好?

        她不信什么“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她只想知道今生,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如何偿还情意。

        就在她瞧着萧索冬景,数凛风中惨兮兮摇荡的残叶之时,明明该在隔壁与官员议事的殷墨突然闯入庭院,望着她,眼眶泛红、双目泫然:“姮姮,你有救了。”

        七日后,苏姮见到了魏丞相——

        步入庭院之人,从头到脚被纯白斗篷遮裹住,仅露出雪□□巧的下巴,与一线红唇。

        来人行至近前,冰雕玉琢般的手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好似雪山之巅的明月、清冷又圣洁的面容。

        他超尘脱俗,却在面向她时,欺霜傲雪的高峻姿仪瞬间软和下来,露出微笑。

        熟悉与亲近感向苏姮袭来。

        她不由自主地,将手搭上对方伸过来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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