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差池其羽
纥羿人之所以自古被攻击为“异族”，是因为他们的发色瞳色与其余大多数人的黑发黑瞳不同。
然而，现在你告诉我，备受尊崇的现任云氏族长、魏国国师，竟然是银发蓝瞳，也是异类之一？！
苏姮深吸一口气。
“我……”云翎想攥住斗篷的边缘，但他此时无力的身躯无法完成这项简单的动作。
苏姮扶不住成年男子——尤其她还在病中，所以只能揽住了那人身上滑落的斗篷：“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
想了想，她到底忍不住道：“其实……这个发色与眸色更适合你，更好看。”
云翎眼中的惶惶褪去，继而缓缓展开笑容，目光带着怀念：“你、她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好像又被当作替身了……不管了，反正她只是来治病的。
马车通过天慈的城门。车外突然人声鼎沸起来。
苏姮看着黑色寸寸染上那纯洁的银发，清透的碧眸重新变为寻常的褐色，有些觉得可惜。
云翎重新坐正身体，眨了眨眼：“待会儿要见许多外人，所以还是得将它们遮起来。”
他笑容纯净，宛如赤子。
抵达皇城，乘着厢梯直达穹苍山至高殿——神殿。众人面前的云翎，又变成了孤高的云氏族长。
“国师，这就是下一年月神祭的神使吗？”有神殿侍官围着苏姮打转。
另一位女性神官推开挡住视线的他：“真的好像欸！”
还有几个木偶人在一旁此起彼伏地重复：“好像好像！”
“……”苏姮觉得自己变成了秦国街道上杂耍卖艺的猴子。
云翎站到她身旁，帮她挡住了众人打量的目光，道：“姮她身体不好，我先带她去休息。”
“是。”众神官行礼道。
云翎往前走。苏姮跟着他，经过一神官身边时，对方勾勾她的手，悄悄道：“你名叫‘姮’，姮娥之姮？”
见苏姮点头，她眼睛一亮：“那女郎是命中注定要当神使的哦。”
“……”作为一个不信神之人，苏姮难以理解这人的思路——很显然，自己是可以即刻改名的嘛。
另一位神官插嘴：“虽然神使历来是一年一换，但如果是你，一直当下去……也没人会有异议哦。”
面对这些人的热情，苏姮只能微笑着点点头。
云翎觉察身后的骚动，扫了那帮神官一眼，被扫之人瞬间都站得笔直笔直，一声不响。
他领着苏姮往太阴殿走。“你应该意识到了吧，因为你长得像月神，这里的人容易对你有好感。
“……你若不喜欢，可以对他们冷脸，他们就不会来烦扰你了。”
“没关系。他们并没有烦扰我。”苏姮道。
她从未受过如此瞩目、如此景仰的目光。在齐国，他人恭敬于她，是因为殷墨，而非她本身。
“……好，随你。”
两人走入太阴殿，这是苏姮此后一年的居所。
之后，苏姮眼睛被绸布蒙住，只知道自己被云翎领着、乘铁梯到了另一处地方。进天慈后就有所舒畅的身体，在此时，第一次感到躯体的修复速度，赶上了它衰败的速度。
她甚至听到亏空的身体中血肉肌骨迅速更替的声音。
“这是国师的术法的威力？”她很好奇。认识云翎之后，便发现了很多无法用她曾所学知识解释的现象。
云翎注视着石室中的银皎色雾气——如果苏姮能看到，就会知道它们和细颈瓶中药水所含的，十分相似，只是这里的气体更浓稠，如水般流动。
他握着苏姮的一只手，替她梳理那争先恐后涌入她身体的银雾。
“这是月神的馈赠，是这个世界孕育出天地万物的原因，是生机的源头。但人是月神用泥造出来的，无法吸收与运用它，除了异化的我，和……与月神相像的你。”
“这样。”苏姮点点头，没再问下去。此处应该是云翎的秘密。
“以后我每日带你来这里待半个时辰——不可多待，因为人类的身躯无法长时间承受如此高浓度的‘生机’。
“其他时间，你可以阅读神殿中的藏书，我会把国师印玺给你，你就有权限借阅任何书籍。等你身体好些，就可以在京城四处走走，另外，我会教你月神祭的礼仪。”
“好的。”苏姮想到一个问题，“你说我可以阅览神殿所有藏书，不担心我回国后，将你们藏有的知识告诉齐国人吗？”
“齐国人也可以知道那些知识，”云翎道，“只不过，身为魏国丞相，我需要要求，明面上是魏国官员出面、将这些知识传播到齐国。云弥，也就是皇帝，也是同意这一举措的。”
他与云弥，和云忌不同。
云忌是守着珍宝的守财奴，不希望云氏传承下来的先进、高深的知识被他国人习得，甚至不敢叫很多人见识云氏在工艺、机巧技术上取得的成就，所以一直推行封闭京都的政策——不光禁止他国人进入天慈，对不经申请、私自进入国都的本国人也施以惩戒。
而他和云弥，都希望知识普及到各地，实现共同进步。
云弥甫一登基，就撤销了锁京政策。
“好。那我之后写信齐帝，让齐国官员与你们交涉。”苏姮道。
“我想已经不用了。”云翎回想最近收到的一系列消息，“约一月前，怀纥、姒丹，以及原中昌国内寄居的纥羿人，聚集在怀纥领土内，恢复‘纥羿’的名号，向秦、齐提出重新拟定战后协议，两边僵持。
“秦国本欲再战，但齐帝与齐国一位姓苏的官员，说服了秦帝与秦国重臣请魏国入局为援，并向各国提议文化等多领域的多边合作。
“秦、齐联名的国书已送至我手中，明日便将呈递给云弥。”
面对如此丰厚诱人的利益，又是魏国本就想得到的，云弥当然会答应。
而之后，秦、魏、齐三方施压，纥羿将不得不同意往来合作，并遵循此前拟定的战后赔款条件。
云翎承认——虽然魏国的机巧之术无出其右，秦国的军马锐不可当，但在纵横捭阖上，在纯粹的智谋上，齐国更胜一筹。
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两人回到太阴殿，苏姮摘掉蒙盖眼睛的绸巾，发现云翎的脸色不再苍白，心道，看来那处“生机”，也是他“力量”的源头。
第二日，苏姮坐在书室中，一边翻着本讲农田水利的书，一边听神官们讲月神的传说。
“所以你们相信，这个世界是被月神带来的‘生机’，破开混沌，万物蕃衍，生生不息？”她问。
“不是相信。这是事实。”一人纠正道。
另一人继续道：“后来月神觉得寂寞，想要与自己形象类似的生物，便开始抟土作人。第一批‘人’里的云霄，也就是云氏的祖先，据说是月神最信任的信徒——此后的每任云氏族长，都是月神最忠诚的信徒。
“云霄与神一同安抚刚降生的人们，协助神著书，帮祂教人识字、传授书中知识到人群，替祂到山野中教导人群渔猎农桑……”
“所以人们习得的一切，最初都来自于月神吗？”苏姮问。
“是的。”神官言之凿凿。
“不对。”云翎的声音传来。
众人看着白衣男子步入室内，他长袍上的银色神秘暗纹，如雾霭下的海面突然翻卷而起、闪过的浪花。
“有一件事不是月神教的……那就是繁衍。”云翎道。
一位神官张大了嘴巴：“这么重要的事……”万物绵延不绝的缘由。
“因为月神不会。”云翎瞟了这位过分吃惊的神官一眼。
“对哦……神明应该不是如凡人这般繁衍的……”该神官闭上了嘴巴。
云翎继续讲道：“在月神眼里，泥人分男女，只是体内的阳气与阴气比例不同，这与天时、环境有关，不是祂能选择的。总的来说，天地之间，阴阳是平衡的。
“那些在创世之初自行诞生的飞禽走兽的雄雌，亦取决于孕育它的地点的阴、阳两气比例。”
“那我们人，是如何学会繁衍后代的？”苏姮身边的神官问。
云翎答：“飞禽走兽自行会了繁殖，泥人就从它们那里习得了绵延的方式。”
神官都讶异地捂住口。人学习野/兽？
苏姮没有惊异此点，发问：“那么云霄作为云氏的第一人，也是如此学会了繁衍，这才有了绵延至今的云氏一族？”
“当然不是。”
苏姮突然被云翎愠怒地横了一眼，一头雾水地听对方接着道：“云霄一直跟随月神身旁，所以不懂此事，但他见多了抱着婴儿的人，就问月神‘为何会有如此幼小的婴孩’。
“月神不明所以，但糊弄他道，‘就是捏泥捏出来的’。为了证明祂话的可信，祂捏了个小泥人送给云霄。
“可这小泥人苏醒后，就已是七八岁的孩童模样，和云霄当年一样。这位小泥人跟着云霄姓‘云’——他才是云氏一族真正的先祖。”
“原来这样！”一位负责撰书的神官执起笔，“我得把这段往事记下来。”
苏姮听了件趣事，捧腹大笑：“原来神明也会唬人呀！……那后来呢？月神去哪儿了，怎么会不见的？”以至于有了月神祭。
她身边的那位神官答：“书上记载，月神回仙宫去了。”
“那跟随祂的云霄呢？”
“和祂一道，登仙了。”
苏姮还想问什么，却被云翎打断：“姮该休息了。”
她明白，是自己该去疗伤了，于是站起身，跟上他的步伐。
男子的脚步不如往日飘逸从容，显现烦躁：“你别全信书上的讲的——月神没有回仙宫，祂厌倦了神的身份、厌倦了永生，想成为人、体验人，所以放弃神格，奔赴轮回，同时抛弃了祂的信徒……”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怨尤，哑了声。
他止步，扭头对上身后女子的视线——对方似乎只在诧异他突然停下脚步。他垂了垂眼眸，恢复了一贯的清宁目光：“你若想知道更多关于月神和云霄的事，可以直接问我。”
苏姮想起初见云翎时，他给自己看的幻象，道：“你和云霄一样是银发，这有什么缘故吗？古书说，历任云氏族长都是同一副模样，这其实是你们的一种身份传承？你的神鬼异怪之力，其实就继承自……”
“就不能我就是他吗？”男子打断道。
苏姮狐疑地瞧着他：“按照史料记载，云霄那个时代，距今有近万年了，你怎么能活那么久……你看起来不老呀。”
就算相信云翎的特殊能力，足够他活过万年，可这几乎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岁月，不得把人逼疯？苏姮想想就不寒而栗。
而且，一位容颜永驻的人，如何不让周围人怀疑、恐慌，成功地混入人群中？即使是每隔数十年就乔装外表，或者避世不出一段时间，再换一次名字，如此不断循环，也是件麻烦事，怎么可能坚持得住？
她怀疑云翎的癔症又犯了。他搞不清什么是传说，什么是现实。
男子迎着她不信任的目光，袖中的手握成拳，有些颤抖，接着，倏而回过头，迈步朝前走去。
风贴着地毯滑过，走廊中的火光明明灭灭。
苏姮觉察到男子心绪不稳，换了个话题，道：“云霄也是银发，当年他有被排挤为异类吗？”
“有。”云翎的心绪平静下来，“他与其他人的黑发墨瞳不同，而且身边总发生怪象，被畏惧为‘怪物’，被月神收留后，求月神让他和其他人一样。
“月神教导他如何控制与运用自己的力量，又说他的模样‘很好看，不需要改变’，捏了几个泥人，揉入各色花汁，一段时间后，它们变成了各色发肤眼眸、但不是黑发黑眸黄皮肤的人——也就是纥羿的祖先。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逐渐地，大家就对不同发色、眸色的人不觉奇怪了。”
“那为什么后来……”苏姮想起漫长历史中，多数人与纥羿族的敌对。
“当年是因为月神在，众人才接受了云霄与纥羿祖先。祂离世后，众人对样貌不同的群体的排斥，又开始了，历任云氏族长拥有特殊的能力，可以伪装成黑发墨瞳，纥羿祖先却做不到，于是受尽欺凌。
“他们因此生出怨怼，潜心研究武器，开发加强族人体质的诡异巫药，炼制阴损他人的毒物等等，将智慧应用于碾压、施/暴和杀伐。
“于是，其他人也开始追逐杀伤力强大的器械，来对抗纥羿人。”
这段描述不曾出现在正史中，苏姮却觉得合情合理——如果去掉有关月神的那部分，就更合理了。
“如此，被排挤的怨恨，被怨恨的反击……人们便是如此，走到今日。”
云翎再次停下脚步，面向苏姮：“你说，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人类，就是这副样子，党同伐异，又同室操戈……月神是否会很失望？”
“不会吧。”苏姮一点都没被困扰，“他们是他们，月神是月神，祂不会管的。”
云翎露出浅笑，眸底却覆着一层不叫眼前人察觉的哀伤。
“对了，”苏姮一合掌，兴致勃勃道，“银发多漂亮啊！为什么月神不多捏几个银发的泥人玩呢？史书记载纥羿人的发色只有红、黄、青、蓝……”
她今日第二次被云翎愠怒地斜眼，也是第三次被对方打断话——“一个还不够吗？！”
“……”她觉得这人今日貌似心情不好，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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