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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鸣管(3)


9

        时间进入六月,ih预选赛即将举行。

        白鸟泽近日的气氛十分高涨,对于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今年都是值得期待的一年。

        牛岛若利的到来无疑会让白鸟泽学园男子排球部的辉煌更上一层楼,这是在开学前就被众人所知晓的。

        ih举办的前一周,班级门口时常门庭若市。正因为牛岛在下课时不常离开座位,他读书或是写字,有时也和天童聊天,再不济只是盯着我的方向发呆,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所以高年级的学生便总是来到班门口想看一眼传闻中的“怪童”。

        好在这种行为很快被教导主任制止。父亲把牛岛当块宝,恨不得在班门口拉条警戒线,不让任何人靠近。

        牛岛似乎为此感到烦恼。

        不过我也在烦恼。

        白鸟泽的吹奏乐部小有名气,甚至每一次排球部比赛时都会跟去应援。

        单簧管声音好听又便于携带,一直是除长笛之外的最好选择。

        三年级的首席将我放入名单——这就意味着,牛岛在场上比赛时,我需要在观众席上演奏单簧管。

        说不上来原因,但我却莫名地焦虑起来,闭上眼睛时大脑里频繁播放自己出差错的画面。不是从台阶上摔下,就是吹出明显的错音。

        好友安抚我说那是我多虑。

        但无论如何,结果也不会因我的焦虑而发生改变。

        2010年的ih预选赛依旧如约而至。

        那天的天气算不上很好。下车时刮起了狂风,仙台体育馆一刻不停地有人进出,首席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说道:“要下雨了。”

        等到所有人都在观众席做好准备时,白鸟泽的选手已经入场了。

        我站在台阶的中段,刚好能够看到球网右侧。濑见给牛岛托了一个球,随后少年用力跃起,双腿矫健的将身体送上天空,只见他手臂挥舞地像一道影子,排球就如同流行般落在了对方的场地上。

        对面的学校热身的动作停住了,瞠目结舌地看向牛岛,似乎对他感到恐惧。

        牛岛钻过球网,弯了弯腰说道:“抱歉。”

        比赛很快开始。指导老师的指挥棒扬起,示意我们开始演奏。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轻轻地吐息。

        我等待着自己的武器发出它今日的第一声乐音。

        裁判吹响哨声的瞬间,我注意到牛岛若利飞快地向观众席瞥了一眼。

        那一个眼神几乎没有任何停滞就被飞快地收回,可我却莫名觉得他在看我。

        这场比赛比我想象中的更快结束。

        当计分板定格在白鸟泽的胜利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友跑过来拥抱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吹下来了吗?”我苦笑起来,发现路过的首席欲言又止。

        理由很好猜,因为刚刚的我根本没吹出声音。

        我的手指颤抖地无法按下按键,等到后来,我的眼睛已经只能停在牛岛身上。

        因为他,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眼睛里居然只能看见他。

        这太荒谬了。

        牛岛站在场地中央在观众席上找寻着什么。体育馆顶部的照明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于是他半眯着眼,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我的方向。

        我不经意地同他对视,然后停住了。周围的学生都向体育馆外前进,好友也拉着我往外走,我却停在这,看到牛岛冲我点了点头。

        随后他说了什么,声音不大,我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学着他的样子念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牛岛若利对我说——

        “我赢了。”

        他赢了。

        我心想。

        然后我握紧手中的单簧管,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是我的战争。

        10

        疲惫不堪地醒过来时,我正在返往白鸟泽学园的途中。

        决定由我演奏独奏片段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偌大的房子里空若无人,静的一如往常。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

        他从鼻腔中挤出一声轻轻地“嗯”。

        我犹豫了一会才说:“今天拓木老师说,独奏片段由我来演奏。”

        父亲抬眼看向了我,良久,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要好好对待。”

        我笑了笑。

        我同样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表现得很高兴,甚至告诉我,今天晚上吃汉堡肉。

        我一向觉得我们这个家不像是一个“家庭”。一群冷漠且自私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从没有温情可言。可那天我却以为一切都有转机。

        直到我看到电视柜上,妹妹的作品获得了比赛金奖的证书,才知道并非如此。

        父亲是个坚信血统论的固执的男人,母亲则是个保守的、受传统教育的女人,正因此,他们都更喜欢聪明的妹妹。

        即便妹妹和父亲关系不好,但他还是更喜欢她。

        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

        演奏单簧管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件使我获得父亲称赞的事。

        第一次完整演奏一支曲目时,父亲少见的为我鼓掌,说:“真凛也是有可以做好的事情嘛。”

        所以我很喜欢单簧管。

        一直、一直都很喜欢。

        毕竟我是最听父亲话的女儿。

        ……

        然后我睁开眼,谱架上的音符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曲谱。台下的父亲似乎跨越了十数米的距离站在了我的面前,妹妹正举着相机录像。

        我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吹奏的音符是高音fa,记忆却从大脑溜走,心神跳跃了一瞬间,我再度回神,已经吹错了两个连音,内心慌乱地接上了下一小节的吹奏。

        之后的演奏都没有任何错误。

        这是个无伤大雅、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失误。

        我抬眼,注意到父亲沉下来的脸色。

        只是个外行人听不出来的小失误而已。

        仅此而已。

        巴士上的气氛很凝重,男生们也难得没有嬉戏打闹,而是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首席从前排站起来转过头。她看向了我,似乎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部长拉下来了。

        过了片刻,她的声音却还是响起来。

        “我就说独奏不应该让上野来,”她拨开部长的手,大声说道,“之前给排球部应援的时候就是,只是看却不出声,要不是拓木老师认可她,我根本不可能选她。”

        好友想为我辩解,却在看到我的表情后噤声。

        现在是九月中旬,吹奏乐全国大赛宫城地区预选赛刚刚结束。

        白鸟泽拿了金奖,却无缘全国大赛。也就是所谓的废金。

        事实正是如此,因为我独奏片段吹错了一个小节。

        大家心知肚明,这次的落败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也并没有将责任推给我一个人,只是为我感到可惜。

        我无言接受他们的安慰,甚至应该比背后的他们更加悲愤地谴责自己。

        手掌将蒙住的车窗的水雾抹去,远远看见白鸟泽的高楼,我满脑子想的却是,牛岛若利赢了。

        我却输了。

        这感觉说不上好受。不久前牛岛的生日,他拒绝了我的生日礼物,反倒对我说——

        “上野,用吹奏乐部进入全国大赛的入场券当我的礼物吧。”

        “然后,我们,”他顿了顿,说,“一起去东京。”

        11

        回到学校后,大家将乐器送回储藏室。住宿生回到宿舍,走读生也都回家了。

        我独自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眼泪止不住地流。

        拓木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叹气时我忍住了,同学关切地拥抱我、却在背后讥讽我时我忍住了,首席在巴士上指责我的时候我也忍住了。

        可当我独自来到体育社团更衣室背面的外楼梯,面冲空无一人的草地时我再也无法忍受,放声大哭起来。

        因为我,只是因为我——白鸟泽打破了连续五年进入全国大赛的传奇。

        我努力把所有事都做好,却依旧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父亲也好,同学也罢,他们永远只会觉得——“上野真凛啊,天赋如此,再努力也就这种程度了。”

        从房屋侧边传来细若无物的脚步声,牛岛若利的声音紧随其后。

        “上野?”

        我僵住了,匆忙别过身。

        “别看我!”我大喊。

        如果是往常,牛岛一定会立刻停下脚步,可是他这次没有停下来。

        牛岛将怀里的球放到我身边,然后蹲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视线依旧比我要高,但他却主动低下头,将手帕递给我。

        “不要哭了,上野。”他说。

        我没有理睬他。

        “真凛。”他有些冷硬地喊我,用手扳正我的脑袋,“看着我。”

        我止住抽泣,一时脑子里只有他喊我名字时异常专注的棕色瞳孔。

        “不要哭了。”牛岛说。

        可这次我却意外地执拗,我哭道:“像你这种没尝过失败滋味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也不是一直都会胜利,”牛岛无奈地说,“总有天会有人打败我的。”

        “至少现在没有。”

        牛岛的声音久久没有传来。如果不是我还抓着他的衣袖,我甚至会以为他已经离开。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他,谁知道他竟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不,有的。”他说,“虽然还不能告诉你,但是已经有人打败我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牛岛若利说着,用手帕擦干了我的眼泪,“所以,真凛,不要哭了。”

        12

        所有人都爱打哑谜。

        2010年9月,我和牛岛开始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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