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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角晦1


寒蝉提着一篮银霜炭,穿过孔螽门,不慎在雪厚处栽倒。身侧的小内人慌忙搀她,瞧她手掌擦破掉一块皮,“这儿离尚药局不远,奴去给您拿些药膏。”寒蝉觑了觑周遭,见铲雪的内人并不理睬,“娘子这两日身上欠奉,今儿还是襄王的忌辰……她定是煎熬,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得好。”小内人是新拨来的,不能近身伺候。承蒙礼数教导后就被遣到娘子阁中执事,“外头传闻娘子厌憎襄王才将他交给圣人抚育,这是真的吗?”

        啪嗒一声篮子跌落,砸出一块坑洼。寒蝉撇开她的手臂,“快住嘴!莫说官家至今无嗣,禁庭娘子无所出。官家尊异娘子,亦十分珍爱襄王。他是娘子十月怀胎诞育的哥儿,娘子岂有不爱的?听了那起子腌臜婆的荤话就拿娘子做消遣,再有一次的,我就回禀了圣人将你撵出阁去!”她腹诽一句,再不敢提,只揶揄说:“真要是顾念……还自请将皇子交付殿下……”

        寒蝉尚未跟她计较,便见书麟阁的小黄门提着衣裳,跑的满头是汗,“姚内人,快!娘子她……去紫宸殿了。”寒蝉震惊,但掖藏得好,“许是有事要禀给官家,你这么猴急做甚?”

        吴内侍捶头顿足,手背抹去额间泛的汗水,“是殿头要我来找姐姐。他说娘子方在憩歇,内人议论时不慎说漏了嘴,提及今儿乃襄王的忌日,因此殿下命内人素服诸事。原想娘子盛怒要发作,发落了几人便罢了。谁知她提了裙就朝阁外走,瞧着方向像是紫宸殿啊!她……仅着罗裳薄裙,连鹤氅也没有披,宝髻没有挽,松松垮垮的几个银簪钿子,叫官家见了……定要以为我们怠慢。”

        紫宸殿。今执掌殿内外的是张弘典,今为两省都知,领勾当内东门司。见远有人影奔袭,命两殿头去查看,两人俱拱手,“张先生。那仿佛是书麟阁的顾娘子。”张弘典诧异,“定是看错了。顾娘子一向是……”人到跟前,他却噤了声,知道年景和特殊的时日,并不贸然地问候。北风凛冽,碎琼飞扬。她掖了掖面颊,擦拭着雪沫子酿出的水渍,见他先是怔愣了一下,后才整理仪容问:“张都知,官家躬安?”

        张弘典疑惑地望她,慎重考虑后回答道:“回禀娘子,圣躬万安。只是官家日前殊为惦念娘子,不知娘子的风寒可都痊愈了?”她停顿了许久,呢喃自语,“风寒?”张弘典躬着身,“娘子约莫是忘了。五日前官家临书麟阁,想去探望娘子您。但您却以风寒未愈而婉拒了,官家甚连进门都不能。为此事官家深感内疚,本是一番好意,不想唐突了您。”她掩唇咳嗽了两声,“哦……诚然。前两日病势沉重,每况愈下。不想连续几日服药,倒好转了一些。”张弘典比手,“请您去庑房暂歇一歇。官家正赐枢密院臣对。等议事散去,臣立刻替娘子呈禀。”

        她应言去了。张弘典派遣几个小黄门多搁置火盆,炉上滚的热茶蒸腾出氤氲的热气,很鲜活,生机盎然。内人静默地为她捧去一碗茶汤,她不口渴,只放着暖手。只此情状,张弘典遣人去拿鹤氅。内侍殿头沈黔低声道:“先生,今儿日头东落了?这顾淑仪怎么纡尊降贵到紫宸来了?从前官家屡去书麟阁她都不大待见……这是转性了?”张弘典乜斜他,“贵人之事少问津。”

        见有黄门悬灯为臣僚清道,他才趸身入殿,见今上神情倦怠,吩咐道:“义则,去将薄荷清油取来。”张弘典则作揖,“官家。书麟阁的顾娘子请求赐见。”今上攒眉蹙额,“你说是谁?”不等他重复一遍,今上已嗫嚅着,“顾娘子?贞献?”张弘典侧避,颔首致意,“淑仪在廊房恭候。”他停顿刹那,紧接着袖袍夹风地出了殿,三步并两步往房里踏。张弘典实则鲜见橐橐的跫声,他一向措置裕如,好整以暇,有着澄然的气度。她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瓷瓶里的素心腊梅,见内人施礼便顾首过来。他趑趄,似乎在观望。然而顾贞献更是如梦乍醒、憬然若悟的模样。

        张弘典挥了挥手,内人们鱼贯而出。她近前来,颦蹙着打量半晌,终究伸出手臂。他无意识的弯腰,容她拭去眉峰的雪水。“就这么短暂一狭,官家怎么淋了雪?”他瞧着搁在绣墩的鹤氅,又从头到脚地端详她,“隆冬光景了,怎么还穿薄罗裳子?是冬袄裁得不合身?”她摇首,“梦魇了。阁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哪里还用得着袄子?”

        他就手示意她到短榻去坐,有意地隔着一段。她露出犹疑,但还是从命。他端起茶碗,“咳……风寒好些了?”汤色纯白,茶质鲜嫩,可见蒸时火候恰到好处,“这是谢源茶?清香扑鼻,真是怡人口舌。病来如山倒,前几日病得昏乱,这几日倒有了精神。”今上略有难色,“今日是有要事?”她偏开双眸,揪住祍腰的一角,“妾擅来紫宸,耽搁官家议正事了。”

        他平素寡言乏语,不精言谈。不比京城里的花哨郎子能言善道。“不耽误。送走了臣僚,义则才来禀的,倒害你白白等着了。”她起了身,“嫔御无召不入紫宸,妾一时莽撞,竟把这规矩都忘在脑后了。那就请官家念在妾是初犯,姑且恕了头回罢。”这话携拉着打趣与促狭,也原不该由正主自己说。

        她端着、疏离、冷漠、甚至绝望的样子他都见过,这样率真而可爱还是第一次。说罢,她竟也兀自冁然而笑,“官家在想什么?不会是在琢磨怎样罚妾罢?”他旋即答道:“我早前说过的,紫宸容你随意出入。”自己也哽住,感到妨碍了这和谐的气氛。顾贞献颔首,“妾想到阿琛了,官家还记得他吗?”他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了,直截了当的靠着她坐。他诞生就被称赞慧根深植,会为整个国朝带来福气。但刚满月顾贞献便遵从旧例,应圣人之请将长子交由坤宁抚育。原本都顺遂,只是他半岁时出了痘,未能挽救回来,夭折于襁褓。

        她十三岁便被送入禁庭,诏册修媛。十四岁有孕,同年生下皇长子,他拟册她为淑妃,无奈她固辞,最后只进秩淑仪。这桩姻缘的荒谬,连缀着皇嗣的不幸。祖辈与英国公乃世交,她幼时因祖母的缘故与国公府走动甚多。承庆郡主曾是胡贵妃的养女,与英国公结缡后只得了一个独子,愈发的疼爱,娇惯养大。而她与沈惟恭青梅竹马,拟订三媒六聘是毋须赘言的。逢小公爷科举落榜,颓丧之际,禁中忽有了钧谕,说是圣人要传召簪缨贵女入宫就选,顾贞献列于其班。她惴惴不安的敷衍着禁中,却等来了诏册的圣谕。

        简直无稽之谈,她以沉默抗争,甚至绝食断水。最终祖母入了禁中,苦口婆心地劝慰她听从御命,她无能为力,从之。然而一切并不顺遂,她十一就来了初潮,但抗拒进御。今上亦认可敦伦要你情我愿,从不强求。她守着三贞九烈与零星的自尊,平静地做着有名无实的修媛。上巳节,她的母亲登门时,含蓄而委婉地转达着祖母和爹爹的愿景:宗庙赓续。她做样子,延邀他来用膳。他万机宸务繁冗,但却意外地来了。她勉为其难的做出仰慕的样子,御幸便顺理成章了。那日过后,他还是间隔两日便到书麟阁去探望。

        但仅一次,瓜熟蒂落,她妊娠了。失去罗裙下的贞洁,已然是寡廉鲜耻。如今竟结出恶果,让她必须正视。她孕中愁肠寸断、泣涕涟涟。不想他靠近、不想他探视、不想他关怀、不要他照拂。他凑近了,绵言慢声地说:“琛者,珍宝也。他是你十月胎重生下来的,是咱们的骨血融成的,我这一辈子都会挂牵。”顾贞献掖了掖眼,“都是我不好。”他立刻反驳,“不是。贞……淑仪,这跟你不相干。他满月就送到坤宁殿了,若照顾不妥善也是皇后的罪愆。”

        顾贞献枕到他肩头,“倘或我不那么遵从礼法,他或许就能……”他僵硬地抚着她的背脊,也不介意她对崔皇后的指摘,“贞献,别难过了。我们定还能……会好起来的。”这时候了,他再提孕子就是添堵。她心肝抖颤,潸然涕零。从前她纵是催伤了心,也最不愿他见她有半点失态。慰藉之辞,他搜索苦肠,等到她自己镇静下来,拿绫绢子擦着泪。他从袖笼中掏出帕子,悉心替她抹着。她垂眸凝看,“山黄枝?”

        他一时赧然,展开给她细瞧。她惊奇道:“这是妾的?”他含笑颔首。她摩挲再三,不甚爱惜道:“这都是多早前的东西了,妾的绣艺进益了,改明儿给您一方更好的。”外廊有传话,“回禀官家,尚寝局的人来了。”那是专管帝王燕幸的有司,她却不动弹,仍旧倚靠他。他也束手无策,只好附耳说:“夜深了,该安置了。”她撑榻借力,“妾去盥洗。”

        他攥住她的手腕,“你身子虚,又染了风寒,别顾忌这些了。夜深露重,煖轿即便暖和也不免透风。你就歇在这儿,我命人将松鹤堂拾掇出来。”她的柔荑牵住了他的袖口,“这冬夜最寒凉啦,官家就舍得撇下妾?”他怔忡一刻,直等了数个倏忽才唤人侍奉,“义则,去年秋狝的貂裘可还在?快去拿出来。”凑巧她盥过手,又拆卸了发髻,“官家怎么此刻想起貂裘了?”

        他替她拢整了鬘发,“那个御寒最好。夜里凉,我虽传命她们更换了厚实的被褥,还是想提前为你备妥。”尚寝王溯忙摒退了女史,到廊房下与张弘典窃窃私喁,“张先生。顾娘子说礼数她尽明白,不需奴赘述,便要打发我。只是她已……很久未曾服侍过了,这其中的门道她真的清楚?”

        张弘典则摆了摆手,“你啊,就不必替她挂虑。顾娘子若要讲规矩,今儿就不会来紫宸殿了。”王溯疑惑发问,“先生,还请您赐教啊!顾淑仪一向深居简出,且对官家的眷顾退避三舍。她今儿这招数是甚么意思?”张弘典见寝殿内熄了烛火,示意她走远些,“妄议娘子,尤其是顾娘子,官家可是要论罪的。”

        殿内,经过鞭辟入里的商榷,最终她到里侧。黑的使人发慌,她无意摸向他的袖子,却擦碰了他的手指。他靠过来,温热的气息均匀的喷撒在她面颊,“顾家嘱咐你了?”她不暇思索,“新年还未到,哪儿会有啊?”他箍住她的手,“那今日……是怎么回事?”她琢磨了一会儿,“那官家先答我的疑问。我从话本里瞧见的。有位当垆卖酒的小娘子,她过去办错了很多事,也辜负了一颗真心。但她黄粱梦醒、幡然悔悟,想要改弦易辙、回心转意,珍爱她现下的一切。官家您说还来得及么?”

        他像是认真想过,“真心可贵,人人都有不得已。女子则更不易。稍有行差踏错都会遭到非议,她大概是有苦衷的。知错愿改,善莫大焉。一定为时不晚。”她唔了声,不等她答复他便填补道:“你那时候在永清寺祈福,而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贞献,我对不住你。我对天起誓,若我们再得……不了,不要。”她蜷着身,无意地向他蹭去,“官家,紫宸殿怎么比书麟阁冷呢?”他故作沉稳地将预备好的貂裘拿起来,“这个最能御寒。我去泸州的时候夜里全仰赖它。”

        她不依,“但是它重呀,压得妾胳膊酸。”他没料到这一说法,是了,女儿家娇嫩,恐怕不能等闲视之。他将裘子丢到一旁的矮榻上,“无妨。我将火盆挪的近些,过会儿就暖和了。”她仍旧不满意,“这天干物燥的,要是挪得太近,火星子迸到绫幔上怎么是好?”他正考量着良策,遽然听她发问,“官家冷不冷?”他据实以告,“不啊。今儿我命人添了火盆,觉得各处烤的暖和和的。你不会是起了高热罢?”说着来探她额头,却不想她整个人缩入他怀里,“嘶,这下倒好多啦。”

        他僵在原处,片刻才圈过她,“王溯教你的?”她低笑道:“她只会给我瞧《素女经》,要我奉劝官家保重圣躬,万不可过度疲惫。她还教了《千金要方》,说官家正值盛年,要二九一八。”他微动了动,轻咳了一声。“这些淫/巧之术,你以前从不谈津的。”她肩膀略动,他的手臂就老实收回,“官家可是觉得妾孟浪?敦睦夫妇之伦,阴阳合谐,乾坤有序,维纲常而多子孙。怎么有错呢?”

        他无意摩挲她的头发,“贞献,要循着自己的心意去立身处世,不要为了顾家活。”她将手搭在他腰上,收缩的指头攥出褶皱,“妾以前当真是为顾家活的。惟父母命是从,与沈家交往、与谁交好都没得选。”他却笑道:“贞献,你对谊礼的心我明白。”

        她却郑重其事的解释,“不,官家其实不懂。莫说您,过去数载妾自己也盘弄不清。祖母们的交情延续到我们这一辈儿,她们无意间渗透我们的婚媒,要我心如磐石地跟着他。但是……我理应为顾家做任何事,甚至牺牲与献身。却无法操控七情六欲,强求自己悦慕谁。”

        那是她少年时的情窦初开,是磐石无转移,是至死方休。他收拢了臂,“你又不喜欢惟恭了?好了,不提这些。今儿你也累了,快睡罢。”

        一夜好眠。翌日他在榻边静坐了两盏茶。王溯悄然上前,“官家,可要记档?”他摆了手,她便会意,“奴会备好汤药送到书麟阁,官家放心。”他皱眉,“你胡诌什么?尚寝局什么时候办起御药局的差事了?”王溯忙下拜,“奴以为官家要赐避子汤,都是奴愚蠢。”顾贞献揉着惺忪的眼,用手肘撑起身,“官家要去视朝了?”

        他揽她躺回去,“你多歇一会儿。风寒未愈,冬日的晨早最煞人。我已命义则去坤宁殿了,皇后体恤,已首肯暂你三月的晨昏定省。”既是首肯,那一定是他提出的。她侧过身,将一侧的幔纱挡严,隔开木桩子王溯,“殿下最宽厚大度。她该不会恼妾罢?”他摇了摇头,“你放心养着。等我散了负扆回来陪你用膳。”

        她明眸善睐,“今儿想寻陈御医来一趟。曹太医的药方子不温不火,这病去的总是太慢。”他颔首,“今儿是晦日,原也到了他请平安脉的时候。可要等我散了朝一起?”她笑着应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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