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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年那月


老旧的瓦房依山势排开,下方转角出来,就如同书法的‘一’字顿笔带勾。勾出来的地方是厨房加宽位置,现在如此,两年前如此,两年的两年前还是如此。
  “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坐在灶前生火、站在灶上忙碌的那个身影了吧?”秦宇一手提包,一手拉箱子,站在大马路和自家院坝相连的台阶前看着房顶上那袅袅的炊烟,如是想到。
  年前奶奶病危及过世,家里都是有书信告知的。然而,别说新兵本就两年内没有探亲假期,就算是有又如何,那会儿的自己还在边界丛林间追击毒枭。
  四十五度角仰望烟囱,暮色浓浓,炊烟隐于暮色,泪眼也隐于暮色。
  厨房门打开,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小宇?”
  他一边走向院坝一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暮色太浓,还是他的眼睛已经不复当年的清亮。
  “嗯,爸。”
  秦宇踏上台阶,走上院坝。
  相隔丈余,两人都停了下来。没有小说里的热泪盈眶、相拥而泣,更没有电视剧里的双包落地,来一个双膝碎地板的表演。
  一切都是那么的随意自然。自然得自然而然。
  农民家的亲情没有表演,可能也很激动,但羞涩的他们都习惯性地将感情隐藏起来,不让对方去感动,去伤怀。
  相互走近,父亲帮忙提走较大的皮箱。
  “三天的火车?你妈听见路上有停车的声音,感觉可能是你回来了。现在有班车倒是方便,我们当年退伍,还要在县里面住一晚上的招待所。”
  “嗯,民事局耽误了点时间,本来是赶不上车的,不过县里面算是特殊照顾吧,给留了一班专车。妈呢?你们还没吃饭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你,在烧火呢,饭也好了,就是怕你回来,便早点回来做饭。结果回来也是挨时间,又说怕做早了你还没回来,便又等了等才做的。”
  “哦。”
  ...
  厨房勾出来的那一截是一个小型的饭厅隔间,四四方方的房间中央安置着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此时,饭菜已经摆好,白米饭,高配三菜一汤,居然还有两杯半泡酒。父子满杯,老妈半杯。
  老妈藏不住事,坐着就说了一些奶奶病后的情况,以至于饭没吃上几口,反而是酒又每人多倒了半杯。
  看着老妈啪嗒啪嗒的眼泪,父亲沉默,秦宇也捂脸泪流。
  那个慈祥的老人就这么走了。
  那个在集体生活制时期因为心绞痛,不能下地却又被迫下地,还拿不到满劳力工分,不忍心看着一家子把面汤让给自己这个病号,而自缢的男人的女人。
  那个年纪轻轻就独自带着六个子女,其中还有一个因小儿麻痹致使腿部残疾的女儿的坚强的女人。
  那个好不容易拉扯儿子长大又将之送去为国守边五年的女人。
  那个让二姑总是有愧面对的女人。
  那个需要每周末学校放假才能吃一次肉时总是说她不爱吃,说秦宇姐弟读书费脑子,又要长身体需要多吃点的女人。
  那个有些重男轻女,总是容易在秦宇姐弟打架时候拉偏架的女人。
  那个在相邻几村中唯一一个不和儿媳妇找架吵的女人。
  她就这么走了?
  老妈絮絮叨叨着奶奶病后的情况,终于还是把秦宇拉入了本想暂时规避的记忆之中。
  记忆中,二姑的哭诉再次回响。
  “那时候真的很难啊,每天都是红苕汤填肚子。哪里可能吃得饱,红苕都没有多的,全是汤,喝多喝少都是饿,喝多了还叮心(烧心)。
  那时候你爷爷已经有很长时间的心绞痛了,早先还能忍着去上工,后来痛得很了,根本出不了门,在床上打滚,使劲的锤。但那些人还是每天来叫,逼着他去上工,还只给半个工分,说他偷懒,还要拉去批斗。
  那天晚上分了一点面...我都忘记了到底是分的,还是你大爷爷家给匀的?反正估计也没有二两吧?和着红苕汤八个人吃。后来还剩半碗汤,你奶奶就让你爷爷喝,你爷爷又说他反正也出不了工,要让你奶奶喝。
  我那会儿小啊,才十岁,也不懂事。看着他们两人在那里让来让去就火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火的,反正就吼了一句:半碗汤还推来推去的,你们到底喝不喝啊?不喝给我喝了!
  后来你爷爷就哭了,说他干不了活,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然后第二天起来就听见有人叫你奶奶,说...说你爷爷上吊了。
  他应该是晚上都没睡,等咱们睡着了就去的。
  被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的那句话...
  你奶奶也没怪我,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其实我这腿也使不上力,还不是一样不能帮忙干活?就只能帮着生产队放牛。
  那时候我都在想,要是当时他们把我装进箢篼扔在院坝边上的时候你奶奶不把我捡回来喂奶就好了,那会儿死了反而干净,还不害人。”

  秦宇不知道二姑所说的在她小儿麻痹的时候将她丢在外面自生自灭的他们是谁,反正在他的记忆里就没有关于祖爷爷奶奶们的讲述,但二姑还能被装进箢篼的时候应该是还在世的吧?
  那会儿的农村,小儿麻痹其实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大家的处理方式大概都是那个样子,也不能说其对错。但是秦宇却能从中听出奶奶的柔弱善良以及其坚韧的母性光辉。他们把孩子给扔出去她也不闹,等人走了或进屋了她又去捡回来喂奶。
  也正是因为她的这平凡的伟大,才救了二姑的命,却又有可能是间接地为丈夫的死埋下了诱因。
  “可能她的心里其实也一直都是很矛盾痛苦的吧?”当时听着二姑在电话里哭诉的时候秦宇这样想,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再次缠绕着他,让他的眼泪更是不可抑止地流淌。
  谁说军人流血不流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躺在床上,秦宇破天荒的记起来兜里那包还没有开封的红宝山,那是快进民事局的时候胖子鼓动他买的,说要适应社会,就得从烟酒开始。
  “到时候见到领导,别人都没上烟,就咱们懂事,你说是不是人家在安排工作的时候也更容易想起咱们一些来?”
  胖子因为是狙击精英,经常被地方巡捕卫借出去协助任务,在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下自然就会有一些肤浅的心得。所以,秦宇对他的建议很以为然。
  然而,他们却还是肤浅了,忘记了一个最关键的常识。那就是,一个完全不抽烟的人,你要让他记起来给人上烟真的很难,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根本就不会有烟这么一个概念。
  所以,秦宇忘记了,胖子也忘记了。可能有紧张的因素,也可能是,当时的江副局长看起来虽然热情满满,却又总给人一种无法走近的疏离感。
  总之,人家从你进门开始就忙碌着公事公办,哪里有给留下一点表示亲近的机会?
  点上香烟,秦宇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他没有抽烟的概念,但和完全没抽过烟也不沾边。
  以前在任务的空档时间,地方上打配合的巡捕们也会偶尔发上两颗,虽然大多数都是被他捏着闻个味儿提神就捏坏了,但也架不住有太热情的兄弟一定要帮忙点上的呢。
  既然抽过,自然也就没有电视剧里面的剧烈咳嗽的剧情。他张开嘴,任由那烟雾从口腔中自由飘散,其思绪也随着烟雾一起飘飞了起来。
  母亲的呜咽,二姑的哭述,连接起来就是爷爷奶奶辛劳悲苦的一生。而和爷爷奶奶同样命运的人又有多少呢?那么多的爷爷奶奶的故事穿插交错,是不是就呈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缩影?
  书上读来终是浅,当时学历史课的时候没有概念,感觉不出先辈们的艰辛,现在结合到自己亲人身上才深刻体会到,那‘一穷二白’四个字的重量和残酷。
  那是在烧焦了的土地上重建家园,是在干瘪的肠胃里挤粮还债。
  “挺过来了”是后来者轻飘飘的一句感慨。没有身在其中,谁又能真正体会得到当时的苦痛?
  为寻找出路,领导者废寝忘食,劳动者饮泉吞糠。
  一边压榨生命,一边碾磨灵魂。
  战天斗地,万众一心!
  一样的伟大,两样的收成...
  起风了,枯叶摩擦出衰败的沙沙声。冷风透过墙缝进来,让秦宇激凌凌一个寒颤。
  狠狠地再吸两口烟,他强行压下那发散得出了轨道的思绪,让自己从酒精麻醉的无意识形态中清醒过来。
  作为一名小兵,他没有能力去评判一个时代,甚至是连王朝时候那备受现代人批判的包办婚姻,也否定得不如往日那般的坚决。
  “半碗面汤,反复推让。寡居半生,再苦再累也再未结婚。那被包办婚姻的爷爷奶奶应该是很相爱的吧?”
  秦宇想道,“可笑现在那些整天批判着古人包办婚姻的自由恋爱者们,却有多少在离婚登记处哭诉自己嫁给了一个无能的废物,又有多少在朋友的聚会上哀叹自己错娶了一个虚荣的寒冰?
  道分阴阳,自有光暗。哪里有什么绝对的正确与错误?有的,只是贪婪的人心对于有利于满足自身欲念的制度的褒扬和不利于满足自身欲念的制度的贬斥!”
  修复好差点因为回忆而抛锚的思想,秦宇顿感轻松,就连民事局前听到对话后对三观造成的撕裂感也消失于无形。
  其实,现在的他,也是心有愧疚的。从小就对死去的爷爷缺少敬重,每次上坟的时候想的都是他抛妻弃子、逃避责任、没有担当!直到听到二姑的哭诉才明白,那,其实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一个拿生命去爱妻、爱子、爱家的男人。
  认知和现实的反差,长期的愧疚,在短暂的一天里碰撞出了足以撕裂三观的伟力。还好,秦宇是一名退伍兵,是一名思想、意志都经过长期淬炼的优秀的持戒教员。
  灭掉香烟,思想回归的他安然入梦。梦里,蛙声如潮,彩旗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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