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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晚上六点整。

        迟雪拎着菜场刚买的新鲜排骨到家。

        送走最后一位脱臼接骨的街坊,父亲迟大宇上楼负责做饭,她则负责清洗碗筷摆桌,不多时,简单的两菜一汤便已做好。

        两父女拿诊桌当餐桌,垫一层桌布,坐下一楼吃饭。

        背景音除了诊所电视上一如既往的新闻联播,却还夹杂着街对面搬家车的巨大噪声。

        迟雪端着碗,向外瞥了一眼,只看到上上下下进出的搬家工人。

        “爸,谁搬家吗?”

        她于是随口问。

        迟大宇一向和附近的街坊邻居混得熟,有什么消息都是第一个知道。

        闻言,果然想也不想便回答:“听说是黄玉的房子租出去了。”

        “……黄玉?”

        “就你黄阿姨,住对面楼上,腿不利索又死活不愿意动手术那个。”

        迟大宇连说带比划,苦瓜脸,腿一跛一跛的模样。

        迟雪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想起这位黄阿姨,之前和丈夫儿子住在对面那栋老破小公寓的二楼,一住就是十几年。

        直到后来儿子长大搬走、前年丈夫又离世,自那以后,总频繁要到诊所来开止痛药。她不上夜班时偶尔会帮忙父亲值班,碰到过对方几次。

        四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朴素,从不化妆。唯一头枯黑的长发永远齐整地盘在头顶,夹一只浅灰色的蝴蝶发夹——如不是生活沧桑,看得出来,少时也曾是个爱美的姑娘。

        只是两人都不爱说话,交流自然也不多。

        唯一的两三次,大多还都是迟雪见她跛足的症状日渐严重,好心劝过对方几次去医院全面检查。但每次都被人以“不想给孩子添麻烦”的理由给挡了回来。

        “这次也是准备去跟她儿子住嘛,”迟大宇“模仿表演”完毕,又给女儿碗里夹了一块排骨,“人到老了也想享享清福。这边房子空着倒可惜了,说是能利用一点是一点,干脆就便宜租给别人了。”

        毕竟,老街区的房子本就不值钱又不安全。

        最近几年,附近的邻居大多能搬走都搬走,房子甚至很多就直接空在那。

        黄阿姨还能找到租客已经很不简单——迟雪对此也表示理解。心想噪音什么的,能忍就忍了吧。

        不想等一餐饭吃完,她洗了碗下楼。

        听到对面搬家的动静稍歇,刚松了口气。

        一转眼,却又见迟大宇提着一袋满当当的水果进门。

        在桌上按照个数基本分成两半,苹果香蕉多些的那半提在手里,西柚葡萄之类的贵的,想了想还是装回去。分完,便开始招呼迟雪,说是去对面认识认识新邻居。

        “我特意还去隔壁小刘那买了点水果。人家搬家,送点见面礼嘛。”

        迟大宇说:“多认识认识,以后说不准还能做点他生意——这年代,谁还没有个小病小痛的。”

        他在这片给人看病看了二十年,靠的就是这一手得天独厚的“亲和力”。

        兼之人长得也整齐,脾气更好,是附近出了名的老好人。所以哪怕医术是半道出家、不见得多好,但平时人人都爱来找他聊几句。

        迟雪却从没能接到他这个优点。

        “我就不去了。”

        因此这次也不例外地摆手,“怕等下有人要来开药或者看病呢?总得留一个人在这……爸你想去就去吧。”

        话落。

        无意外地,这次也是只剩她一人看家。

        不过倒也好——迟大宇不在,她明着看微信也不怕被偷瞄,便又打开好友申请看。却发现解凛依旧没有通过。以至于她打招呼的那句“我是迟雪”摆在那,倒显得傻愣愣的。看着莫名刺眼。

        ……要不,或许,还是算了吧?

        她于是忍不住又想。

        这是不是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还是别打扰人家了吧?

        然而人的想法与做法似乎永远可以背向而行,她的踌躇和退缩,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滑动。滑动。

        滑到几乎快没有下文,终于找到了好友列表里久未联系的、也几乎能算是唯一的一个高中同学:方雅薇。

        她曾经的同桌。

        在苦闷的高三生涯里,方雅薇是为数不多和她有些交集的“熟人”。

        虽说这些交集经常性地只建立在借她笔记、借她中性笔、甚至临开考前要借2b铅笔等等琐事上,但毕竟,方雅薇至今还存在在她的好友列表里,且同在老家,偶尔节日还能互送祝福。

        因此,虽有些突然,她还是在聊天框里试探性地发过去一句:“雅薇,你知道解凛最近是什么情况吗?有点事想找他。”

        方雅薇读书的时候就爱八卦,且和谁关系都好。

        问她是准没有错的。

        果然,没多久,对面便回过来一句:“听说过一点吧。”

        又问:“你突然找他干嘛?”

        紧接着,一个微信电话便不由分说打了过来。

        迟雪还没来得及现场编理由,对方声音已近在耳边,只得在电话里结结巴巴说是有点私事。

        “什么私事?”

        方雅薇的语气却莫名沉重起来,且神神秘秘的。

        聊了两句,话音微顿,又说不如你还是别找他了吧,听说他现在有点“那个”。

        ……那个?

        那个是哪个。

        迟雪听不明白,下意识回了一句:“他不是警察吗?”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那是高三下半学期。

        解凛的成绩在逐次考试中稳步上升,颇有点势不可挡的劲头。最后,更以一个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优异成绩考入警校。那一届,全校最后只有他一个通过体检,被北城公/安大学录取,因此还破天荒登上了学校象征光荣的“红榜”。

        可谓是扶摇直上九万里,叫人跌破眼镜。

        迟雪虽没有机会去更多了解他的后续,但记忆至今为止,却仍鲜明地、停留在为数不多的消息和那张红榜上。

        那也是解凛在她记忆中最后的“出镜”。

        和以往不同。

        不再“恶名醒目”,不再是手捧检讨、需要被谴责的混世魔头。

        他手里抓着那张叫人羡慕的录取通知书,看着镜头,只是淡淡地微笑。

        ——天知道他的照片永远臭脸,永远没有太多表情。连毕业照也是。

        只有那一张,眉毛眼睛嘴巴却都是笑的。

        打眼一看。

        迟雪当时想:如果你从不知道他的人生,他的过去,或许真的会觉得,他好像多么感念地爱着这个世界一样。

        但电话另一头的方雅薇显然从不那么想。

        反而一副“你怎么这都不知道”的语气,又低声道:“怎么可能是警察?他后来被退学了啊,杨冬说的,他也在北城上学。”

        “……啊?”

        “本来偶尔他们那群同学还会出来聚一聚的,都在一个城市嘛。结果后来解凛因为一个什么事,总之被退学了,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啊?”

        迟雪彻底愣了:“什么时候的事?但我看群里……”

        群里从没说过这些啊?

        她还尝试想要争辩一下。

        或许方雅薇说的是假消息,又或者只是人云亦云。不然惯爱踩高捧低的同学群,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

        “都私下讨论好吧,谁会在群里公开说——谁敢说他啊?”

        方雅薇却道:“你看他每次在群里诈尸说话,大家还不都是只敢捧着他。毕竟以前的形象摆在那呢。反正我是不敢惹他。”

        “……”

        “不过听说前两年陈娜娜出差,倒是还在北城碰到过他。老同学嘛,叙叙旧很正常的,结果他根本理都不理人家,不认识她一样,好装啊。而且娜娜还说感觉他现在好阴沉,不笑的时候特别吓人。大夏天的,感觉就他旁边跟零下十四五度一样,能冻死人。”

        该说不说。

        方雅薇倒不愧是八卦达人,描述能力惊人。

        短短几句下来,迟雪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到那种尴尬的场面。

        在冲击的现实面前,竟也一下忘了自己接下这通电话的本意,喉口发哽,说不出半句话来。

        直到方雅薇缓过劲,喝了口水,又想起问她:“对了,你说找解凛有私事,什么私事来着?”

        她沉默中没有回神。

        方雅薇倒自觉了然。

        等了半天,忽“哦”了一声,故意拖长语调。

        “我大概猜到是什么私事了。”

        边说着,话里还带着笑:“其实是想打听他是不是单身吧?我之前不还专门问过杨冬,搞半天大家都一样——不过也是,当年咱班女生谁没暗恋过解凛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雅薇道:“只是当年毕业,他一下考那么好,我们还都以为他真能出人头地呢。结果绕一大圈,最后还是一棍子打回原形……果然人的本性不会变。”

        本性。

        迟雪忽然问:“你觉得他很坏吗?”

        “晕。难道你觉得他好?那个脾气。”

        “……”

        “长得好和人好可是两回事。”

        话落。

        迟雪默然,不接茬。

        诡异的气氛忽在两个旧日同学中蔓延开。

        持续了片刻。

        “……别这样吧,高材生。”

        电话那头,方雅薇终是再开口。

        话里却带上似有若无的叹息:“你不是学习特好吗?《爱莲说》都背过吧。但我赌你肯定不懂恋爱。不然你就会知道——‘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不止莲花。长大了之后,还有诸如解凛的那一类人。”

        迟大宇提着水果去对面公寓,很快空着手回来。

        一进门,却丝毫没注意到迟雪脸上异样的表情。

        只边脱下外套挂衣架上,又神神秘秘地和女儿八卦,说这新来的小伙子,感觉是有点东西啊。

        “关键人长得也挺……帅,就是精神气不怎么样,跟病了很久一样,不过还是出挑,”迟大宇说,“尤其是观察力惊人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他就知道我是个医生,说闻到药味和消毒水味了,还一下看出来我右手几年前应该做过手术——那架势简直跟电视里演的侦探似的,真神了。”

        “小心是骗子。”

        迟雪发了半天呆,此时回过神来,恰好却只听到后半句。

        脸色仍旧不好看,又忍不住蹙眉提醒:“这一块住的很多都没正经工作,说不定专门靠这种招摇撞骗。爸你别当真了。”

        “那肯定、那肯定。”

        “水果他吃了?”

        “不晓得,总之推了两下,还是接过去了。总不至于浪费吧。”

        迟雪说:“那就好。”

        短短几个字。

        话里话外的不感冒却就差没摆明面上说。

        迟大宇满腔热情顿时被浇灭,被她噎得沉默片刻。

        半晌,只突然又蹦出一句:“……但那新来的小子长得确实不错。”

        “嗯。”

        “不感兴趣?一点兴趣没有?”

        “嗯。”

        得了。

        他再想替人吹嘘,女儿不搭腔也没辙。

        最终也只能摆摆手把人放上楼。

        然而得了“自由”,迟雪却仍依旧是满腹说不上来的心事重重。

        早早洗了澡上床,直到半夜,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眼睛努力闭上,又不自觉睁开、睁开又闭上,最后干瞪天花板,如此反复数次,终于逼得她一把掀开被子坐起。

        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好半天。

        最后,竟真给摸出半包烟来。

        只是烟盒藏在床下不知多久,已是皱巴巴的模样,不知过期没有。

        她倒不嫌弃,不过依旧不敢在房间里抽,怕迟大宇白天帮忙整理房间时会发现,于是索性跑到阳台——从前读医的时候,总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实验,她实在压力大到熬不下去,也会在深夜的宿舍阳台点根烟抽。这老毛病就是在那时候留下。

        只不过毕业后为了身体健康,原已努力戒了的。

        现在破戒了。

        她蹲在阳台上。

        身上只一件睡裙垂到脚踝,头发披散着,单薄伶仃的模样。

        沉默吐了一口烟,类似想把满腹的心事也吐出去,吐得很是刻意用力。

        白雾般的烟云却不会沉潜,只兀自向上或向前飘。

        她抬头看,看烟也看天,眉心紧蹙。发愁的表情愈发显得五官极冷。

        冷而寡淡而白。

        不是亲和的长相。

        正沉思着,忽却又听到突如其来的“咔哒”一声。

        “……!”

        迟雪吓了一跳。

        以为是迟大宇上楼来,下意识想要把烟和打火机都藏起,将熄未熄的半截烟亦火速摁灭在地上。随即慌忙起身,扑腾着裙摆,想要驱散一身的烟味。

        然而忙了半天,却迟迟没听到父亲的声音。

        后知后觉环视一圈才发现:打开的并不是自己身后的阳台门。

        ——准确来说,是对面。

        对面阳台上的男人同样手里拿着打火机和烟。

        左手仍扶在阳台门上,显然,刚才的声音正是他发出的。亦避无可避地旁观了她左支右绌的全过程。

        不过依旧没什么表情,连蹙眉也没有,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两个“陌生人”四目相对。

        迟雪满脸错愕,而他神色疏冷,转瞬便又垂目,垂眉——如此可见右眼眼皮那颗浅褐色的痣似乎还在,没点掉——迟雪还想说些什么。又或是追问一句半句的,没话找话也好,他却已转过身去。

        “不好意思。”

        只有轻飘飘的一句顺着风飘到她耳边。

        下一秒,男人不犹豫地合上了门。

        “……”

        如来时一般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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