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和离

齐璟琰如遭雷劈，登时呆在原处。

        他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季骁在替女儿求和离，厉声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季骁抬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淌出两行老泪，哀哀看向他。

        齐璟琰见状眉头隆起，这才看出季骁并非玩笑。他挥退众人，他俯下身子将季骁扶起，手臂颤抖，痛声道：“只此一事，绝无可能。”

        季骁不肯起来，眼泪在脸间沟壑肆意流出。见到四下无人，他才敢将心头所想说出来。

        “臣近些天总做噩梦，梦见云儿被毒死，被烧死，她哭着对老臣喊，她疼啊！”

        季骁说起噩梦老泪纵横，明知此事荒谬，他还是忍不住出面请求。女儿性子本不该被囚于深宫，若要让她一个女子背负整个季家安危，那是他这个父亲失职。他的云儿在梦里流了那么多血，得多疼啊。

        季老将军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他说起梦里季湘云一次次惨死，听得齐璟琰心惊。这些对于季骁来说，是一场噩梦，可对于齐璟琰季湘云来说，是一遍遍真实的刺杀。

        “老臣知道，这请求无理至极，老臣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此一事。”

        季骁年岁已大，原本挺直的后背已然佝偻，一生金戈铁马的汉子要强了一辈子，终于在花甲之年，愿意为了女儿忤逆君上。

        然而，他跪在地上奢求的恩典并未被恩准，小皇帝瞪着地上的老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见齐璟琰未允，季骁又开口道：“云儿性情暴躁，圣上不喜她良久，不如放她归去。老臣愿为圣上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季骁久经沙场，眼神毒辣，说出的话专挑齐璟琰痛处点。果然，此话一出，今上果真眉峰紧蹙，不再答话了。

        齐璟琰不再言说，转身就走，身后季骁爬起来追赶，小皇帝简直要跑起来，回头恶狠狠道：“朕绝不会放她走，你想都别想！”

        季骁怔在原地，看到此种情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小皇帝健步如飞，无数近侍和宫墙在身后倒退，他想要顷刻跑到季湘云身边，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他以前对她不好，他娶她时的确不是真心，他知道季湘云受了许多委屈，可是既然老天让他同季湘云重回三月初九，一定是他们福缘深厚，他们一定有机会。至少，要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齐璟琰走得极快，跑到长春宫门口，宫人刚想通报被他扬手拦住，他脚步匆匆赶到门口，正听到季湘云与宫婢红袖正在说话。

        “娘娘不等圣上一起用早膳吗？”

        齐璟琰听到谈话中有他，脚步顿住，站在门口不动了。

        “等他做什么？他饿了自会去吃。”

        是季湘云满不在乎的声音。

        齐璟琰听到此处，心头一痛，季湘云历尽生死，对他却依旧毫无留恋。

        又听红袖叹道：“娘娘对圣上，当真没有一丝眷恋。”

        齐璟琰听到要紧处，几乎要贴上窗台，就听季湘云嗓音淡淡：“眷恋…红袖，你年岁小，不知道这世上的感情，都掺杂着利益纠葛，若是在往里面添上自己的真心，就困在这点儿眷恋里了，所以呀。”

        她喝了口汤，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继续说道：“莫要拘泥沉浸在感情里，守得住自己的心，才能活得自在。”

        季湘云生性洒脱，甚少用这么怅然的语气说话，听得人心口发酸。他原不知道，贵妃心里竟是这般想的，他做得好与不好，在季贵妃眼里都是无谓的。她要自由，她不爱他。

        有近侍托着早茶上来，瞧见齐璟琰站在此处，出声行礼：“圣上万安。”

        齐璟琰颔首，压下心口烦闷，换上一副笑脸走进殿内：“今儿御膳房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季贵妃正用丝帕擦嘴，见他来了，神色自若介绍起来，又喊近侍换上新的吃食，一切准备妥当，这才让他们下去。

        见贵妃不提，齐璟琰也不好发问，两人在餐间安静不少。

        等他快吃完了，季湘云才开口：“虽说找到射箭之人，但能不能逃得过三月初九这个困局还是未知。今晨我听红袖说，京郊白云观观主弘清仙师今日出关，倒是个厉害的，嫔妾想去瞧瞧。”

        齐璟琰想了想，白云观是京城有名的一所道观，当年他都快病死了，还是张荣升替他一跪一拜上山求得符咒，才将他救回。

        如此说来，那道观是值得一去。

        一辆马车从西角门缓缓离开，朝着京郊白云观奔去。齐璟琰坐在马车中，总是郁郁不欢，他心里揣着事，也提不起兴趣说话，季湘云见他如此，也静默在马车一角。

        “湘云，嫁我之后，你是不是没有以前快活了？”

        齐璟琰忽然出声，将在马车里假寐的贵妃唬了一跳。

        她见小皇帝问的认真，歪着头想了想，快活么，肯定不如从前。最重要的齐璟琰是个短命鬼，被杀了这么多回，她可不想做小寡妇。

        齐璟琰眼神在季湘云脸上扫了一圈，见她尚有犹豫，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当朝天子登山临道观，自然不必一步一跪的爬上去。因提前有侍卫清路，白云观今日并无香客上访，两人一路驾着马车上山，直上目的地。

        观主弘清早早等在门口，一身青色道服，仙风道骨，拂尘搭在臂弯，真有几分神仙真人的模样。

        小皇帝并贵妃下了马车，见到弘清先是说了这些时日的怪事，又表明来意，一般人听到这些早就表示不信了，怎知弘清仙师竟只沉着听着，一言不发。

        齐璟琰说得口干舌燥，一着急鼻血又汪汪流出，弘清仙师适时拿出手帕递给他，老神在在劝他不要着急。

        “圣上可知道家法门？”

        齐璟琰与季湘云对视一眼，他开口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弘清点头，接着他的话继续道：“三生万物，即为本源，世间万物，皆出于此。”

        他说得云里雾里，听得两人一头雾水。见仙师不说别的，小皇帝有心发问，却不想在季湘云面前露了怯。

        春光正好，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拍了拍弘清的臂膀，笑得淡然。

        转首对季贵妃道：“白云观风景宜人，你不是总说宫中憋闷，不如趁此机会多去转转，看看风景，朕嘛，要与仙师讨论道学，暂且等等再回宫。”

        季湘云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定是有话要问弘清，不好当着她的面。啧，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暗笑着答应了，脚步一转，朝着别处走去。

        等贵妃走远，小皇帝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帝王之尊：“仙师不妨直说，如何才有破解之道？”

        弘清并未因小皇帝态度改变而换了面孔，依旧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望着远处群山缭绕，重复着方才的话：“三生万物。”

        三生万物。齐璟琰默念着，他、季湘云、潘侍卫。三个人同时进入循环，期间取舍纠葛尽在其中，可不就应上了这句三生万物嚒？

        见小皇帝略有领悟，弘清笑了，一扫拂尘，再次点化道：“如今圣上被杀了几回？可知另外一位，是否逃脱困境？”

        接连发问叫齐璟琰几乎喘不上气儿来，若要知晓潘侍卫有无脱离三月初九，还需等到明日，再次醒来时，潘侍卫是否还在宫中。

        鼻血已然浸透丝帕，他神色落寞，眼下情形，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三月初九，犹不自知。

        但见小皇帝已有了悟，弘清叹道：“此间种种，皆是往昔遗错，唯有放下执念，方能超脱轮回。”

        他在同齐璟琰打哑谜，放下执念，这四个字说大不大，然世间众生，谁又能真的放弃执念欲望，如弘清这般超脱自然，看透红尘呢。

        两人站在山顶，朝着山下望去。郁林丛丛，半山腰生出缕缕青烟，那是农妇在给辛苦劳作的男人准备午饭。

        滚滚红尘，每个人都在努力过活，生老病死，自有各自的缘法，自有彼此的执念。若要放下执念，唯有先放弃自己。

        齐璟琰的嗓子向被堵住，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原来不是他与贵妃福缘身厚，实在是上天作弄一场，叫他尝尽世事悲苦，犹不肯放过他。

        “仙师，若朕身故，可否换得贵妃安宁？”

        “三生万物，归于本源。执念尽了，方可新生。”

        弘清的声音泯灭在风中，拂尘扫过，将齐璟琰心口困顿灼开，眼下，唯有一条法门，答案尽在他心里罢了。

        回宫路上，齐璟琰不时看向贵妃，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被人盯得毛骨悚然，季湘云不觉开口：“嫔妾脸上长花儿了？”

        “你好看。”

        小皇帝不知被弘清点化了什么，嘴甜的跟抹了蜜儿似的，哄的贵妃脸上红晕点点。

        季贵妃清咳了一声，对他的赞赏有些不适应，眼睛瞥向窗外不去看他。

        齐璟琰还在看她，像是看不够一般，慢慢的，贵妃耳尖儿也开始红了。

        “湘云，你很好，长得好，性格也好，我心悦你。”

        他敲着车壁打拍子，唱了一曲凤求凰，唱到最后哽咽出声，将头塞到季湘云颈窝，软着声音重复道：“季湘云，我心悦你。”

        他也想爷们一点儿，知道季贵妃喜欢英武强悍式儿的男人，可是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想伪装，只想把真实的自己给她看。

        听到小皇帝的一番剖白，季湘云身形不动，任由他抱着，像是木头一样，嘴角微翘，低声道：“你先起来。”

        齐璟琰把自己挂在季湘云身上，深吸了口气，等肺里彻底蕴满兰香，这才适时开口：“贵妃，朕要与你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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