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家之变
夜黑星稀,乌云掩月。
夜风送进窗棂,吹拂在申泰喜的后脖子上,那丝丝凉意让他颈上的汗毛竖立。他心下暗忖,这天,怕是要变了……
他在御案旁垂手静立,心思全放在坐着的皇帝身上。
皇帝刘渊靠坐在御案前,沟壑纵深的面上,神情晦暗不明。锋利的眼角垂下,余光瞥向捏在指尖的薄信,却不打开。
过了一会,皇帝轻嗤一声,把手中的信扔在案台上。
“朕的太子,可真懂朕的心思啊!你说是吗,泰喜?”皇帝睁开眼问道,名是在问申泰喜,目光却仍定在信封上,并未投向他分毫。
服侍皇帝多年,申泰喜清楚,皇帝问的哪是他这小小奴仆,这一问,问的只是皇帝自己的心。他不敢作答,只把身子躬得更低。
皇帝斜睨他一眼,看他这副恭谨样子,不由笑了笑:“说吧,以你与朕的情分也不必如此。”
申泰喜看见皇帝眉间带笑,可那眸光中却是暗涛汹涌,心中不由苦笑,皇帝这是给他出难题。
有些人,哪怕心里有了答案,总得有人应合,才能证明自己的路是正道,自己的立场是正义。
皇帝的心思,申泰喜心知肚明,便揖首告罪:“内臣不敢妄论太子。”再抬起头时,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讨喜笑容,“不过圣上允臣多言,臣便斗胆说说心中所想。这天底下的孩子,又有哪个不想为父亲分忧解难呢?”
“你这狡猾的老东西。”皇帝笑着点点他,目光又落回桌上的信上,他复又落指又在信封上敲了两下。
“宋家的结果,本应更体面些。如今……”皇帝眯起眼,抬手抿了抿花白的额发,眉间三分怜悯,五分欣慰,剩下两分挣扎也在重新睁眼时全部消湮了去。
“传诏,忠平侯宋博仁勾连外族,意图谋反……”
——
“……汝枉顾皇恩,不孝不悌,有悖臣道,其罪当诛,赐满门抄斩。”
“老身,不敢认罪。”
随着传诏的黄门侍郎话落,颤巍巍跪着的老妇抬起头,面色并无恐惧,眉宇间反是盛满刚毅之色。
“这世上谁都能反,唯宋家不会反!”
“我宋家开国名勋,老侯爷三朝元老,与狄人长平关一战,歼敌八万余,我儿据守长平关十年,几次三番拒退狄人犯边,更是于前日死战身陨,取了北狄头领首级,保我大宁边疆十年安宁。”
“试问,有哪代宋家儿郎没为大宁粉身碎骨,马革裹尸?狄人若是见到宋家人,恨不得抽筋扒皮,生啖血肉,我儿又何来与狄人勾结之理?”
“老太君这些话,自是可以带去地下同老侯爷分说。”
传诏之人轻笑,这黄门侍郎名叫柳意,显然不是对侯府友善之人。此时本该谨言,他却挂着一副平和的面容,嘴中喷吐出恶毒的话语:“况且这战报上写着,北狄头领的首级明明是汉庭将军所取,怎么到您口中,却落到了逆臣宋博仁头上?”
“若是如此,还要加一条冒认军功之罪,岂不罪加一等?”
“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这小丑,也配议论我儿?”宋老太君冷眼看他,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周围悲戚的女眷纷纷跟随,本是于礼不合,可宋老太君那通身气势却硬生生把周围御林军摄住,不敢上前镇压。
她环顾四望,就连这些抄围侯府的御林军都在她目光之下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大宁宋家,满门忠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甚至这御林军中,便有受过老侯爷教诲的,此时更是满面羞惭。
君命难违,不得不尔。
宋老太君冷眼看着周围之人,最终抚杖悲叹:“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怜啊!可怜我儿尸骨未寒,便有人要把一盆污秽扣在他身上!”
说道最后,已是声声泣血。
她抬起头,眸中的悲伤藏进深处,回过一抹通透,又道:“我本想着,北狄既灭,宋家便可淡出朝堂,我也终能享片刻饴儿弄孙之乐。未想,北狄虽驱,我儿却一道身陨。本想着好好抚养孙儿长大,皇帝却是等不及了!”
拐杖重重的捶在石板上,宋老太君冷声道:“宋家这六十四条性命,皇帝要拿便拿去。只是这罪,宋家不敢认!”
宋老太君身后,阖府内眷无论声音大小,皆附和。
柳意冷哼一声,拖着调子说道:“送老太君上路。”
——
云开雾散,夜月如钩。月华洒在廊中,一片清冷寂寥。
两个身材硕长的青年在门前廊檐下相对而立。一个目光灼灼,玄袍金冠,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另一个却是清瘦挺拔,乌发披肩,青袍大袖似魏晋名士,周身围绕着不同于浊世的清冷气息。
往上看去,眉眼被玉色代面遮住,看不分明,仅露出挺瘦的鼻梁与清俊的下颚。像他这样线条凌厉的人,本应显得不好接近,可那张形状优美的唇,又给他添了几分多情。
“明彰,这其中种种你又不是不知,不是我不想救宋家,可我自有苦衷。”
先开口的却是那通身贵气的青年,谁能想这身份尊贵的赵王刘濂,能对旁人这样放下身段,小意求和。
那青衣人便是刘濂口中的明彰,赵王刘濂身边素来神秘的青衣谋士程明彰。
“何必惺惺作态,若我没料错,此时你更加害怕的该是失去宋家这股势力支持,会叫你在与太子的交锋中落于下风吧?全天下皆知赵王与忠平侯幼时相交,情谊甚笃,而今太子就等着你为忠平侯府求情,从此落得被皇帝厌弃。”
“可是他又怎及我了解你?在你看来,这宋家,又哪值尊贵的赵王这终生前程重要?”
程明彰线条优美的唇,此时扯出一抹讥笑,明明白白显露着他的心思。
“明彰!”
刘濂急切说到:“你难道也不知我心,非要说这些来刺我?!你向来见事至明,怎会看不出宋家表面上鲜花着锦,实际已是烈火烹油。宋太后先去之时,宋家已失去最后的庇护,全靠博仁一力支撑。我曾劝他这狄人打便打了,却不能打死,岂不知兔死狗烹的道理?”
“所以——你是赵王,而他是忠平侯啊……”
清冷的声音,带着彻骨寒意的话语刺进刘濂心中。
刘濂声音哀戚中夹着恼怒:“你一定要把孤踩进尘埃里去吗?!”
“王爷已要对我称孤了吗?”程明彰语气清淡的回话,语意却带着无尽嘲讽。
“王爷。”一名神情冷淡的黑衣少女,从廊下走来,恭谨行礼。
“妧娓,何事?”令人不安的气氛被少女打破,刘濂心下松了口气,侧头正色问道。
被叫做妧娓的少女素来稳重,像是没看见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语气平静道:“禀王爷,皇帝已命御林军围了忠平侯府。”
“父皇竟连天亮都不愿等?”刘濂喃喃道。
程明彰听到消息,剑眉微蹙道:“王爷对我的救命之恩,明彰不敢相负,可我也曾对博仁许诺,若有一日宋家出事,我会护他独子性命。既然王爷心意已定,为全我三人知己之谊,彰愿独往。”
“救命之恩不敢相负?!你我之间便只有恩义?这些年的情谊你便全然不顾吗?!”
“正是为全了你我情谊,有些情,我便代你还了吧……”他拂手取下脸上轻薄的白玉代面,露出一双冷若秋水的眸子,却不再看向刘濂,只是轻拂衣袖上的褶皱,淡声道:“从今往后,赵王座下再无青衣。”
“明彰!明彰不可!”
刘濂看着程明彰清冷的目光,心中大恸。又要去抓程明彰的手,却抓了个空。只见程明彰轻身提气,廊檐轻点,已是飞身而去,飘然若仙不见其踪。
仅余一块白玉代面从空中落下,叮地一声摔得零落。
——
身前树影重重,身后人影绰绰。
曾经的骄娇少年正咬紧牙关,紧跟着男子奔走挪腾在深林之中,男子身形高大皮肤黝黑,髭须覆面脸色青灰,看起来虽落魄的很,却有虎豹蛰伏的气势。
他背后背着一张巨弓,右腿微跛,急行却不弱于常人,这男人便是忠平侯帐下猛将,神箭裴长空,乃是侯爷最信重的部下。
而这少年,便是被裴长空提前救走的忠平侯世子宋浮白。
宋浮白不敢回头望向城内的方向,哪怕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也仿佛能浮现祖母声声泣血的音容。
她叹,小酒儿,当下这境地,我们这些人已无力扶大厦之将倾,而女子向来言微力薄。唯有你逃出去,才有机会为你父亲平反。
她说,孩子,你刚幼学之年,祖母知道这担子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危险。但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这关乎你父亲的名誉和宋家的百年清誉,祖母不忍,却不得不把这滔天的重担压在你的肩上。只望你长大后为你父亲扶正身前身后名,为宋家在千百年后的史册上,留下一句公正的评价。
她问,小酒儿,你怨祖母吗?
“不怨,祖母,小酒儿不怨。”宋浮白的声音咬在牙关里,咽在嗓子中。他只狠狠握着匕首,连掌心地伤口也感觉不到疼。
忽然,宋浮白一脚踩空,摔了个跟头。
“世子!”裴长空赶忙回身,仔细查看宋浮白的情况,见他心神俱损,强压悲痛的神色,内心也是一恸。
“世子,还能走吗?若是走不了,便上到老裴背上来。”他平时说话声如洪钟,此时却是软了下来。“咱们得快些赶路,老夫人留在府里牵制御林军,便是能拖得片刻,可太子的人却是急着要对您赶尽杀绝。”
少年苦笑,挣扎站起,他扶着裴长空的手站起来,强咽下喉中呜咽。虽然脚掌落地上钻心疼痛,却似没事地回道:“我晓得,裴叔,我们继续走。”
“世子从小就是这般好强,也是这点最像侯爷。”裴长空平素眼神锋利,看向少年时却同犬目般温润。忽的,他耳廓微动,神色一禀,示意宋浮白噤声。
他耳聪目明,此时已从地动声中分辨出太子爪牙快要追至此处,若是独自突围,以裴长空全盛时期的实力,拼得个重伤却也能逃出生天。
可如今,从边关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洛都,重伤未愈,连右腿也拖得落了残疾,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带着世子强行突围,只怕世子会被太子爪牙所伤。
他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其一是一枚通体幽黑、样式朴拙的扳指,上面遍布使用的划痕。只一眼,宋浮白就认出那是父亲贴身之物。其二,是一枚通身重峦叠嶂纹理的黄龙玉印。
“裴叔,这是何意?”
“世子,这两样东西,以后只能您自个儿来保管啦!”
裴长空飒然一笑。
“老裴苟且偷生,权为回来给您和老太君报信。这扳指是侯爷让您勿忘家训,命老裴带与您警醒自身。”
“驱逐狄虏,卫我大宁。浮白莫不敢忘!”
“而这第二件玉印乃是一件信物,侯爷只说叫我带着您去南山,寻南竹居士,只有这位才能护您一世平安。”
“南竹居士?倒是曾听父亲提到过有这么一位旧友,只不过结庐南山,山居清净,我却未曾见过。”
“这是侯爷的旧年相识,老裴幸曾得见,是位风光霁月的人物,武功高绝,人品无双。”
宋浮白看着老裴把这两样东西放入自己掌中,赶忙抓住裴长空的手。
“裴叔,您要去哪!”
裴长空从宋浮白的小手中抽出自己纹路纵横的黝黑大掌,有些逾越地摸了摸宋浮白的发顶。
“往南山去吧,别回头。”
裴长空翻上树顶,摘下背上的万石弓,抽出袋中的翎羽箭,目光如电,弦满箭去,抬手便有一二人倒下。只是人力有时而穷,那背上的羽箭,也总有用尽之时。
宋浮白攥紧手中的玉石,决绝转身,朝南奔去,无声的泪自他目中滑落,被风吹散到空中,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嘶哑决绝的吟诵:
“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宋浮白咬着牙,加快了脚步。他这条命,重逾千斤,重的让他这小小的身子快要承担不住。他要活,如果他活不下去,那祖母婶婶们和裴叔的牺牲就全无意义。
耳边已经传来了追兵的声音,但宋浮白只是冷静地在林中穿行。他身量小,动作轻灵,只是年幼力弱,脚伤疼痛到麻木,如今也仅凭心气支撑,已是到了极限。
仅是片刻,太子的黑衣武士便追上来成围合之势,堵死了宋浮白四方生路,为首一名黑衣蒙面武士举刀便要劈向宋浮白的脖颈。
宋浮白已知自己无力避让,满腔不甘却又让他生出三分力气,想着就算死也要拖一个垫背,他瞪大了双眼,抓着匕首猛然矮身向黑衣武士划去。
正要赴死之际,乎闻一句清悦之音,宋浮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风声嗖嗖一片轻响,而后周围一片死寂。
“这孩子,还真肖你父亲。”
他再抬头看去,前一刻便要砍上他脖子的长刀已经断成两截,而对他而言巨人般不可战胜的黑衣武士,也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颈间横着一道薄而平滑的伤口。
绿痕自他身后飞来,划过一道道鲜红,又隐没于林间,一排排黑衣人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软倒在地。眨眼间,追兵竟是尽数死了。
宋浮白猛地回身,一抹青色的身影从天上落下。月下皎皎,广袖青袍,映衬着背后的竹林,似是谪仙自画卷中跃出,又似名士从书卷中走来。宋浮白呆呆看着,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傻了?”
青衣人一开口,便打破了那谪仙般的画面,令宋浮白一下子回神。他瞧见三丈开外的那片竹林,又忆及这人刚提到了他父亲,不禁脱口问道:“前辈可是南竹居士?”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程某闲居南山,南竹居士却是你爹给我起的雅号。”
听到他亮明身份,宋浮白再也撑不住,双腿不受控制地打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从衣襟中摸出那枚黄龙玉印章。
“我叫宋浮白,先父忠平侯宋博仁。父亲临死前托人送给我此物来寻前辈,您可还记得它?”
“你这小子的名字,还是你爹与我饮酒时起的。”青袍人轻笑,来到宋浮白面前。“至于这印章——自是记得,这枚印章便是我赠予你爹。”
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块黄龙玉印,两枚玉章合在一处,上面的山峦走势竟连在了一起。
他望向宋浮白的眼睛:“小子,现在能信我了?”
“前辈莫怪,是小子逾越。”
“不要叫我前辈。”青袍人把揽腰扶起宋浮白,“我叫程明彰,今后,便是你的师父。”
宋浮白一惊,瞪大双眼望着他。
程明彰斜睨他一眼。“你还不情愿?多少人想入我门墙都没机会,你小子不识好歹。”
宋浮白想到他那飞叶杀人深不可测的武功,急忙摇头。“浮白并非不识好歹,只是裴叔先前为我拦截追兵,如今生死未卜,我心下担忧,无心他顾。”
他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孤苦伶仃,有人肯收留已是大幸。况这人武功高绝,将来学成一身本领,也能以有用之身为宋家平反。
“师父愿意收我为徒,我自是千肯万肯的。”说完,当下便挣扎着要倒地拜去。
“这拜师到不急于一时,等我们安顿下来,你再行这拜师礼吧!”
程明彰托住他的身子,轻轻叹息。
“我自城中寻来,宋家六十四口皆已身殉,你口中的裴叔神箭裴长空,我虽救下他,可他心脉已断,没撑得几息便去了。”
“咳咳……”宋浮白目眦欲裂,嗓子生出一股痒意,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暗红地血忍不住喷了出来,胸口反倒没之前那么憋闷,他不由抬头看向程明彰:“多谢师父把这些告知于我。”
“无妨,”程明彰放柔了声音:“为师知你遭逢家变,心境早熟,不愿编些谎话安慰于你。你既已来到我身边,我定会护你周全。你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尽可讲来,我帮你。”
“师父,我想帮裴叔入土为安。”
“那便去吧,我与神箭长空也算相识一场,把你交与我,想必他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两人一同回到裴长空的尸身处,就近选了块空地,程明彰在其上走了个来回,地上的土就连幼童都能轻松挖起。
葬了裴长空,宋浮白抬头望向程明彰。
“师父,我们回南山吗?”
“南山是回不得了,你我皆是孑然一身,不如一同浪迹天涯可好?”
“我听师父的。”
程明彰轻笑两声,揽着宋浮白,跃上枝头,身姿飘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前尘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宋浮白的耳畔传来师父清悦悠然地声音,胸中不由得疏朗开来。
——
东边逐渐露出一丝天光,弦月只留得一弯朦胧身影。
刘濂静立在廊下,面朝南向,目光悠长,沉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明知他那一身清秀骨骼是是何等坚不可摧,可每到这个时节,他总会对那人道一句霜重露寒,劝他添些衣裳。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轻轻闭上眼。
“他走了吗?”
“先生在南山脚下救了忠平侯世子,已带他离开洛都,属下现在也不得先生踪迹。”
刘濂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他若要走,又怎会让你们寻到踪迹。”
他抚掌长叹。“明彰啊明彰,你是这世上最清高的人,又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也只有你,在意我心中那偏偏一隅。”
“罢了,你且逍遥天地间,远离这厢污浊。待到我扫清路上荆棘之日,便是你我相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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