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明明沈浓绮对皇上素来无有不依,且有人帮衬打理六宫事务,对她来讲是桩好事,她怎会拒绝?福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始料未及。
碰的这个软钉子,倒让福海犯了难,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若是就这么回勤政殿,实在不好交差。
旁人觉得刘元基敦厚良善,福海心中却清楚得很……
他们这位皇上,才学与脾气成强烈反比。
诗书政务上有多差劲,性子就有多低劣。
这番话递上去,刘元基不会对沈浓绮怎么着,可他福海的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那可就不一定了。
福海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劝一劝,“皇后娘娘多虑了。贵妃娘娘向来敬重您,若知能为皇后娘娘分忧,贵妃定然是乐意至极,说不定一开心,前阵抄写经书的疲累都会烟消云散,再者,太后寿诞一年一回,机会难得,饶是皇后娘娘担心顾不上教,哪怕就让贵妃娘娘在身旁端茶递水、传话跑腿,如此贵妃也定能受益颇深呢。”
福海身躯弓得低低的,语调轻缓,自认为将话说得圆滑又漂亮。
可他直到腰都弯酸了,却还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头顶传来一清冽的女声,音色悠扬婉转,宛如玉石相击。
可语意却冰冷至极,比燕雀湖上凝结的湖面,还要更凉上几分。
“你知在我兄长掌管的西北军中,若是有人质疑军令,会有何下场么?”
沈浓绮扭过身来,噙了丝冷笑,居高临下盯着他,“会被将士们施行车裂之刑,五马□□而死。”
福海被那股威势压得喘不过气,只觉得是自己失算了。皇后娘娘虽性子软,可到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依着父兄的权势,连刘元基面上都要敬重着她,更何况他这么个不上算的奴才?
这两个主,实在是哪一个都不好惹。
福海心惊肉跳着,直接脚底一软,匐倒那金灿灿的裙边,一面告饶,一面自扇着耳光,“奴才罪该万死,皇后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不该置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本宫暂且先不将你五马□□,你自去领三十棍宫棒,退下吧。”
晏朝裕丰年正月二十六,宜订婚、求嗣、破土、祈福、祭祀。
这么好的日子,同样也是太后五十四岁诞辰。
自先帝去世后,晏朝国丧持续了整整半年有余,禁张灯结彩,禁奏乐唱曲,禁饮酒宴请,四十九内不准屠宰,三月之内不能嫁娶。
今日太后的寿宴,乃是皇室自国丧后,办的第一桩喜事,由此传递给晏朝百姓一个信息:国丧已过,今后可万事如常。
这次宴席几乎邀请了全晏朝数得上名号的豪门贵胄,从辰时二刻起,各式各样的车架就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队,递上宫帖核实身份,然后被宫婢们一一迎了进去。
走过两三道宫门之后,贵女们遥遥望见宫廊的尽头,停了辆华丽步辇,辇上坐了个宫装女子,贵女们不禁咬起耳朵来。
“那是皇后娘娘么?”
“说什么浑话呢,按照规仪,皇后娘娘此时应正在宝华殿为太后上香祈福,怎会出现在此处?更何况,这步辇再华丽也只是步辇,皇后出行可是要乘凤鸾的。”
“既不是皇后娘娘,那她怎穿得,那般……张扬?”
“呵,穷人乍富,自然是要招摇过市一番。”
说罢,一行女眷已翩跹行至步辇前方,收起方才的鄙夷,换上了恭顺的神色,跪地请安,“参见贵妃娘娘。”
张曦月神情倨傲地坐在辇上,微抬了抬涂了丹蔻的指尖,“起身吧。”
她的确是故意停在贵女们必经之路的。
曾经人人瞧不上眼的九品芝麻官之女,今日却能让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贵眷低了头颅请安问好。——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儿。
无论她们心中如何不甘,暗地里如何腹诽,面上还不是不敢流露半分?
贵女们一茬一茬地来,谨小慎微地请完安之后,又一茬一茬地走,张曦月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直到又有三列贵眷行来,匍匐在地,“参见贵妃娘娘”。
可其中有个四十几岁的妇人,异常明显地凸在原地,并未同其他人一起跪地请安。
更让张曦月难以接受的是,若那妇人通身富贵,容貌昳丽也就罢了,她还会考虑妇人是哪家权贵,不好得罪。
偏偏那妇人着了件不甚华丽的衣裳,荒草般枯黄的头发束在头顶,皮肤也因没有水分而显得皱巴巴的,不像是精心养护过的样子。
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瞧着精气神尚好。
张曦月的婢女立即训斥出声,“来者何人?瞧着不像是身体有恙,年岁也不甚高,那见了贵妃为何不叩首行礼?进宫之前没人教你规矩么?!”
这声音又尖又厉,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让跪在地上的贵眷们齐齐皱了眉。
那妇人相貌平平,眼神中却透着丝历经劫难后的坚毅,她倒并未慌张,只神情坦然道,“臣妇乃护安娘子李云芬。”
护安娘子?张曦月蹙了眉尖,脸色愈发不虞。她虽然入宫不到四月,可也将京城勋贵豪爵们的门户记清楚了。
这里头可没有一个叫护安娘子的,这般粗鄙的妇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皇宫的。
今日乃是张曦月头次以贵妃的身份,出现在京城贵眷们面前,这妇人此举显然扫了她的脸面,那今后还如何服众?
张曦月眼周骤紧,眸中的寒光转瞬即逝。
她心中其实已很是不爽,可偏偏还想给人留个温婉的印象,柔声道,“来人,本宫瞧着护安娘子对宫中礼数似乎并不熟知,只怕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冒犯,不如先将娘子送出宫去,本宫再派个嬷嬷慢慢教娘子学好宫规。”
眼下之意,竟是要将人撵出宫去?
宫眷们都是高门深宅中摸爬滚打过的,能站在皇城中参加宫宴,自然都是后宅无声硝烟战场中的佼佼者,岂会看不出张曦月的心思?
人群肉眼可见骚动了起来,有些看不过眼的宫眷想要出声阻拦,却被身旁相熟的扯着袖角劝住了。
几名侍卫经张曦月传唤上前,正准备听令,压着那妇人往回走。
“住手!”一微风振箫,又极具威厉的女声传来。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在宫廊尽头,驶来一辆华贵无双的鸾架,辇侧铸有鎏金兽首,雕有龙纹凤尾的花样,从扶手到靠背的位置,镶嵌了一圈玉牡丹。
长柄鹤羽的仪仗扇缓缓打开,先是露出了件黄金澄澄,绣着金龙、祥云、海水江崖纹饰的皇后朝服,而后现了张盛颜仙姿的瑰丽面庞,最后,是顶缀满了各式各样绚烂夺目宝石的凤冠。
凤鸾上的女子徐徐而来,与这氛围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真真是有凤来仪。
众人惊艳的同时,心中蓦然一凛,纷纷齐声高呼,“参见皇后娘娘。”
同样是问好请安,可听语气就能听出,对比起方才给张曦月请的安,宫眷们这次不知真心实意了多少。
沈浓绮道免礼之后,命太监放下凤辇,亲自缓步上前,轻握住的那妇人的双手,柔声道,“护安娘子受惊了,贵妃她……”沈浓绮凤眸轻扫了张曦月一眼,暗含训意,“入宫时日尚浅,冲撞了娘子,还望娘子勿怪。”
护安娘子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不好让场面难堪,只憨笑一声,“贵妃让我出宫,我还以为这么快就能回云城操兵去了呢,嗨,没曾想竟走不成了!”
女眷们皆被这豪爽之言逗笑了,气氛一下子缓解过来。
“呀,原来娘子竟是这样想的,那本宫可得将您看住了。太后娘娘从昨日开始就念叨您了,还盼着您能在宫中住几日,多讲几日兵法呢。”
“若是您真跑了,太后找本宫要人,本宫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沈浓绮也语意轻快,顺着护安娘子的话道了几句玩笑,场面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一团和气。
“正好本宫特意为娘子支了轿辇,来人呀,快将娘子请上轿,免得让娘子逃脱了去。”
沈浓绮让宫婢拥着护安娘子上了软轿,又与宫眷们寒暄几句,直到望着这行人朝慈宁宫越行越远之后……
……沈浓绮这才扭过身来,无奈哼笑一声,“今日赴宴者人数众多,本宫料想到应会出些细微差错,却未曾想到,倒是本宫这皇城后院先着了火。”
张曦月早就下了步辇,方才立在一旁插不上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见沈浓绮对那妇人如此亲和,又是安抚又是支软轿,她就算知再傻,也知那妇人不一般了,此刻只能捏着鼻子认栽,告饶道,“娘娘恕罪,嫔妾着实不知护安娘子是何人物,这才犯了大错,还请娘娘赐教。”
“贵妃真是晏朝人么?永顺年间,护安娘子组织云城中三千妇孺伤兵,对敌三十万蒙古大军,撑了整整一个月才等来援军的事迹,你竟不知道?若无护安娘子拖延蒙古军,让晏朝有了喘息之机,只怕晏朝现在都已不复存在了!
先帝都道护安娘子有盖世之功,赞其巾帼远胜须眉,不仅破例让护安娘子担任军中要职,还特赐了娘子不跪之赏。
贵妃是觉得,你比护安娘子更劳苦?还是更功高?竟让护安娘子给你下跪请安?”
张曦月出生的徐州离云城尚远,后入了藩王府后,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料到那普通妇人竟有如此光环?
她悔不当初,脸色一白,额间冷汗直流,双膝触地,“娘娘,若知护安娘子是这般女中豪杰,嫔妾定不会如此糊涂,嫔妾是真真不知情啊娘娘……”
“赶紧滚回你的咸福宫去闭门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出来,免得在宫宴上再出什么岔子,丢尽天家颜面!”
沈浓绮厉声呵斥的音量不算大,可一阵穿廊风吹过,还是从红墙长廊的这头,一字不差传到了长廊那头,又一茬进宫的宫眷耳中。
张曦月本是想在人群密集处逞威风的,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皆被人净收眼底,想来过不了一个时辰,满京城的勋贵,都会知晓此事。
张曦月难堪得连步辇都不想坐了,朝皇后跪安后,带着两个婢女,仓皇失措着快步朝咸福宫遁去。
慈宁宫。
暖阳当空,微风正好,参天的古树给金碧辉煌的宫殿洒下一片阴凉。
阴凉下的高台之上,天族皇家三人,正坐在宴桌后言笑晏晏,聊至尽兴处还会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高台之下,正对着的是初搭建好的戏台,台上的名角正咿呀做唱,唱的皆是些皆大欢喜、幸福美满的戏曲,戏台两旁站满了着红衣的仪仗乐队。
戏台下,六十桌宴席呈扇形展开,宫婢有序地穿梭其中,给宴桌上的客人添酒、加菜。
随着一曲唱罢,太后喊了一声“好”,场面愈发热闹喧嚣。
就是因有了这热闹,坐在宴桌旁的周沛胥,才抬眸朝高台上优雅闲适的女子,眺望而去。
他素来就是个知轻重之人,平日就算多看她两眼,也都是谨慎着的。
往往在这样的场合中,他才能稍稍肆无忌惮些。
毕竟那高台本就显眼,她又是那般得惹人注目,一言一笑、眼眸流转间皆是仪态万千。
应对朝臣时,她矜重大方;哄逗太后时,又无比娇俏可人……
哪怕知道她是皇后,宴上的青年男子,还是会不自觉地都朝她看去。
多一个他,也算不得什么。
周沛胥深望着她,似是想要将她的一举一动皆刻入心底,眸中尽是缱绻,及压抑不住到快要溢出来的深情。
那个因饮了薄酒而双颊泛红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蓦然抬头,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凤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四目相对,一触即烫。
周沛胥心空一瞬,仿佛像个被人揪住错处的孩童,指尖轻颤,玉杯中的酒滴撒出来少许,沾湿了他的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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